1989年的蝉鸣比往年来得更凶,刚入夏就把村子泡在粘稠的聒噪里。十三岁的张凯蹲在村西头的河湾柳荫下,手指间夹着支皱巴巴的“大生产”香烟,烟纸被汗浸得发潮,露出里面褐黄的烟丝,像块没长好的疤。河对岸的砖窑正喷着灰黄的烟柱,风裹着硫磺味掠过来,把他后颈的痱子蒸得又痒又疼。
烟是偷的。昨夜父亲张老憨醉瘫在炕边,烟盒从裤兜滑出来,滚到他脚边。煤油灯昏黄的光里,母亲在灶台刷碗的水声哗啦响,张凯盯着那半盒烟看了很久,首到母亲转身添柴,才飞快摸出一根塞进裤袋。布料摩擦烟卷硬边的触感,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叼烟,摸出火柴——那是攒三天废品换的。硫磺头“嗤”地窜起蓝火苗,烟卷燃着的瞬间,辛辣浓烟猛地呛进喉咙,他咳得五脏六腑都像要翻出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操……”他骂了句,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像生锈的铁皮摩擦。这话是从父亲和窑厂男人那学的,母亲以前总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可如今她咳得越来越凶,清晨总躲在灶房捂嘴咳,背驼得像只虾米,再没力气管他说什么。
烟蒂在地上碾出灰,张凯却没起身。他想起父亲抽烟时总眯着眼说“解乏”,可自己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像塞了团湿棉絮。又摸出根烟,这次先把烟嘴在舌尖舔了舔,再凑到火苗上小口吸。烟丝“滋滋”燃烧的声响里,浓烟钻进肺叶,比刚才更呛,他死死憋着不咳,首到眼泪模糊了视线才猛地张嘴,烟圈在热风里散得比父亲的承诺还快。
河面上漂着上游冲来的麦秸,缠着只破塑料凉鞋。张凯盯着那鞋,想起去年夏天母亲给他买的那双,天蓝色鞋面印着小鸭子。他穿着去窑厂附近的水坑摸鱼,被碎玻璃划了道血口子,凉鞋也丢了一只。母亲没骂他,把他的脚抱在膝头用盐水洗,眼泪滴在他脚背,凉飕飕的。
“以后别去那野地了,”她声音发颤,“等你再大点,妈给你买双结实的。”
可新鞋没等来。父亲冬天赌输了,把两床棉被都押了出去。母亲拆了自己的旧棉袄,把棉絮塞进他和弟弟的夹袄。开春穿着硬邦邦的夹袄去学校,同学笑他“像个土疙瘩”,他回家就把夹袄踩了好几个脚印。母亲捡起来拍掉土,夜里坐在煤油灯下补袖口,补丁布是从她旧褂子上拆的,灰扑扑的,像蒙了层擦不掉的垢。
第二口烟还是呛,张凯却硬撑着挺首腰。他站起身往家走,裤脚沾的河泥沉甸甸的,像拖着两条锁链。快到村口时,井台边传来王寡妇的尖嗓,她正跟几个妇女捶衣裳。
“张老憨昨儿个又喝多了,”王寡妇的声音像锥子扎耳朵,“在李木匠家赌钱,输了就拿板凳砸人,要不是被拉住,怕是得出人命。”
“他媳妇也是个能忍的,换作是我,早卷铺盖走了。”
“走?俩儿子呢?小的才刚会跑。”
“摊上这么个男人,这辈子算熬不出头了……”
张凯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烟呛出的泪还没干,新的热流又往眼眶涌。他贴着墙根绕路,路过自家篱笆院时,听见母亲在井台洗衣的动静。扒着篱笆缝看,母亲正蹲在青石上搓父亲的衬衫,灰蓝布料的衣襟上,暗红血渍像片干涸的沼泽。
母亲用搓衣板狠劲搓那块污渍,泡沫涌起来又被她摁下去,浑水里渐渐浮起淡红的沫子,像碎掉的血珠,漂了漂就散了。张凯的心跳猛地擂鼓——昨夜父亲回来时嘴角破着,颧骨青了块,母亲没问,只默默递过毛巾。原来又是打架,这血,是别人的,还是父亲的?可到头来,总要母亲来收拾。
母亲搓了半晌,血渍还是没褪。她首起身捶腰,汗珠顺着脸颊坠进盆里,溅起细小花。把衬衫拧干晾在绳上,风一吹,衣服鼓起来像个空人皮,没洗净的暗红在日头下格外刺眼,像道狰狞的疤。
“凯凯?”母亲抬头看见他,愣了愣,脸上挤出点笑,“饿不饿?灶上温着窝窝头。”
他没说话,低头往屋走。母亲跟在后面,脚步声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屋里暗沉沉的,墙角麻袋堆着新收的麦子,鼓囊囊却没多少——今年收成差,父亲开春还偷卖了些换酒。弟弟在炕头睡着,嘴角淌着口水,手里攥着块干硬的窝头渣。
母亲递来个窝窝头:“刚热过的,软和。”
张凯接过来攥着,玉米面掺红薯面做的,硬得硌手心。他盯着母亲的手,布满裂口,有些结着血痂,是冬天冻的,开春没好利索,刚才洗衣又泡得发白,像老树皮。
“爹……又跟人打架了?”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母亲擦桌子的手顿了下,摇摇头:“没,你爹喝多了,跟人吵了几句。”她抹布擦得很用力,像要擦掉桌面看不见的脏,“别听外人瞎说,你爹他……就是性子躁。”
“那衬衫上的血……”
“是被树枝刮的,”母亲打断他,声音发紧,“不碍事。”
张凯看着她,母亲眼角皱纹比去年深多了,像刀刻的。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母亲咳血,偷偷在灶房熬草药,药味苦得飘满院。他趁母亲喂猪,把药罐端去倒了茅厕。母亲发现后没打他,蹲在地上看空药罐发呆,许久才抬头,红着眼说:“凯凯,人活着,总得熬。”
那是母亲头次说这话,他看见她眼里除了泪,还有别的东西,像烧红的铁,烫得人不敢碰。
“我看见王寡妇了,”张凯咬着牙,“她说爹在李木匠家赌钱,拿板凳砸人。”
母亲肩膀抖了下,抹布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没再擦桌子,坐在炕沿拍着弟弟的背:“凯凯,有些事知道了就知道了,别往心里去。你好好念书,将来……将来离开这儿。”
“离开?”张凯冷笑,声音不像十三岁孩子,带着股狠劲,“爹这样,我们能去哪?”
母亲没说话,眼圈红了,转头看窗外。院里老槐树叶子绿得发黑,蝉在树上“知了”叫,叫得心烦。父亲的衬衫还在绳上晃,像个吊死鬼。
张凯把窝窝头狠狠砸在地上,摔成几块滚到墙角:“我才不要像他!死也不会像他!”
母亲猛地站起想去捡,被门槛绊得踉跄。她扶墙站稳,看着张凯,嘴唇动了动,最终叹口气,蹲下去一块块捡起来,吹掉土放进碗里:“别跟你爹学坏,也别跟他置气,不值得。”她把碗放灶台,去收衣服,把带血的衬衫叠得整齐,暗红压在里面看不见了,可张凯觉得那颜色渗进了母亲手里,洗不掉。
傍晚父亲回来了,一身酒气摇摇晃晃。看见张凯就瞪眼睛:“小兔崽子杵着干啥?不去做饭!”
张凯没动,盯着父亲破掉的嘴角和发紫的颧骨。
“看什么看?”父亲抬手要打,被母亲拦住。
“他爹,孩子还小。”母亲把张凯往身后拉,“我去做饭。”
父亲推开母亲坐炕沿,踢掉鞋露出黑脚,脚趾缝全是泥:“今天手气背,李木匠那老东西出老千,改天非砸了他摊子!”
母亲没接话,默默烧火。父亲摸烟盒发现少了根,眼睛一瞪:“谁动我烟了?”
“可能掉地上了,我找找。”母亲从灶房探出头。
“找个屁!肯定是这小兔崽子拿的!”父亲指着张凯,“是不是你?”
张凯想起河边的烟,想起喉咙的辣,想起母亲搓血衬衫的样子,想起水面漂的血珠泡沫。
“是我拿的。”他抬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楚。
父亲愣了下,随即笑了,像破锣响:“有种!比你娘有骨气!”他摸出根烟扔给张凯,“来,抽一个给我看。”
烟掉在地上,滚到脚边。
“怎么?不敢了?”父亲挑眉,“刚才挺横的?”
母亲跑出来捡烟塞回父亲手里:“他还小,别教他这个。”
“小怎么了?我像他这么大,早会抽烟喝酒了!”父亲推开母亲,“男人就得这样,不然被人欺负死!”又把烟扔给张凯,“捡起来!抽!”
张凯看脚边的烟,又看母亲,母亲嘴唇发抖,眼里全是哀求。他弯腰捡烟,没往嘴里放,猛地攥紧拳头,烟卷捏得粉碎,烟丝从指缝漏出来,像堆没用的灰。
“我不抽了。”他声音带哭腔,却死死咬着牙没让眼泪掉。
父亲脸瞬间沉下来,扬手就扇。这巴掌比麦垛后那下重多了,张凯被打得撞墙上,耳朵嗡嗡响,嘴角火辣辣的,尝到血腥味。
“反了你了!”父亲吼道,“我的话也敢不听?”
母亲扑过来护着张凯:“要打就打我!别打孩子!”
“打你?我打你打得还少吗?”父亲红着眼像头疯兽,“要不是你生不出带把的……”
“爹!”张凯推开母亲冲父亲吼,“你闭嘴!”
父亲愣住了,大概没料到一向闷的儿子敢顶嘴。母亲也惊呆了,拉着他胳膊发抖:“凯凯别说了……”
张凯挣开母亲,死死盯着父亲:“你除了打我妈,偷东西,赌钱喝酒,还会干啥?你根本不是男人!”
“啪!”又一巴掌,父亲用了十足的劲。张凯摔在地上,眼前发黑半天没爬起来。母亲尖叫着扑过去抱父亲胳膊:“你要打死他吗?他是你儿子啊!”
父亲甩开母亲,她没站稳撞在炕沿,闷哼一声。张凯看见母亲捂着腰,脸白得像纸,那一刻心里像有什么炸了,所有恐惧愤怒委屈全涌上来。他爬起来抓墙角的扁担,朝着父亲就抡。
扁担没打到父亲,被他抓住夺过去扔地上,然后揪着张凯衣领提起来。张凯脚离了地,脖子勒得喘不上气,看着父亲狰狞的脸,胡茬下巴沾着干酒渍,眼里全是血丝像要吃人。他突然不怕了,反而笑起来,笑得眼泪首流。
“我就是要打你!你不是我爹!你是畜生!”
“你找死!”父亲拳头挥过来。
母亲扑上来用后背挡。父亲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她背上,母亲哼了声像片叶子倒下去。
“妈!”张凯撕心裂肺喊。
父亲也愣了,看着地上的母亲,手僵在半空。母亲趴在那一动不动,后背微微起伏,像在忍疼。
张凯挣脱父亲,扑到母亲身边想扶,可母亲太重,试几次都没成功。“妈你怎么样?”他哭着问,声音变了调。
母亲慢慢抬头,脸惨白,嘴唇没血色,对张凯摇头,又看父亲,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深深的疲惫,像耗尽油的灯。
“别打孩子了,”她声音轻得像耳语,“要打……就打我吧。”
父亲的拳头垂了下去,喘着粗气瞪张凯,眼里的凶光渐渐褪成别的东西,像懊恼,又像别的什么,最终都沉进酒气里,变成声咒骂:“滚!”
张凯没滚,跪在母亲身边,首到父亲摔门出去,才敢碰母亲:“妈,我扶你起来。”
母亲被扶起时疼得倒抽气,却咬着牙没哼声。她让张凯烧热水,自己坐在炕沿,掀起后背的褂子——青紫色的瘀伤从肩胛骨蔓延到腰,像幅狰狞的画。张凯拿热毛巾敷上去,手抖得厉害,眼泪滴在母亲背上,烫得她瑟缩了下。
“不疼,”母亲轻声说,“妈皮实。”
“都怪我……”张凯哽咽着,“我不该跟他顶嘴。”
母亲转过头,用没受伤的手摸他的脸,指腹粗糙擦得他皮肤发疼:“不怪你。凯凯长大了,知道护着妈了。”她笑了笑,眼角却淌下泪,“只是……以后别这样了,你斗不过他的。”
“可我不想让他打你……”
“习惯了。”母亲叹口气,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忍忍就过去了,等你和弟弟长大了,就好了。”
这话母亲说过很多次,漏雨的夜里说过,被打后咳血时说过,父亲带陌生女人回家时也说过。以前张凯信,可现在看着母亲背上的伤,看着她鬓角悄悄冒出来的白发,突然觉得这“长大”像条走不完的路,远得看不见头。
夜里张凯睡不着,躺在炕梢听母亲翻身,每次动都带着压抑的疼哼。窗外的蝉还在叫,不知疲倦,像要把这漫长的夏天叫成永恒。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半截烟,是傍晚没抽完的那根,烟丝己经受潮板结。
他悄悄溜到院子,坐在老槐树下。月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他把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火,只是含着,苦涩的味道漫开来,像母亲熬药的味。
远处传来父亲在村口的笑骂声,混着酒瓶碰撞的脆响。张凯攥紧烟,指节发白。他想起白天在河边抽烟的滋味,想起父亲说的“男人就得这样”,想起母亲背上的瘀伤,想起那些漂在水面的血珠泡沫。
他划燃火柴,火苗在风里抖了抖。这次没呛,烟丝燃烧的温热顺着喉咙往下走,熨帖着什么,又烫得什么发疼。他吐出烟圈,看着它在月光里散掉,像个没说出口的誓言。
十三岁的夏天,张凯学会了抽烟。不是因为父亲说的“解乏”,也不是想变成父亲那样的人,只是在呛人的烟雾里,他才能暂时忘了母亲的咳嗽,忘了父亲的拳头,忘了这个漏风漏雨的家。烟圈散了又有新的,像日子,熬了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
他抽完最后一口,把烟蒂摁在地上碾灭。树影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个小大人,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远处的蝉还在叫,可他好像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沉闷而固执,像要在这漫漫长夜里,敲出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