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割在阿力的皮肤上。五天非人的煎熬,抽干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水分和热量,只留下一种被仇恨和求生欲烧灼出的、病态的亢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枯黄的蒿草与龟裂的黄土之间,单薄的破衣早己被荆棘划成褴褛的布条,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脚底磨出的血泡破裂了,每一步都踩在黏腻的泥泞和钻心的疼痛上。
方向?他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向西。黑风寨的恶名,如同瘟疫般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蔓延。他曾听村里的老人,用压低到近乎耳语、充满恐惧的声音提起过这个名字,提起过那个盘踞在西边“老鸹岭”的魔窟,提起过那个绰号“座山雕”的、杀人如麻的匪首。
饥饿和虚弱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撕扯着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身体在发出最后的哀鸣。他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全靠一股狠劲撑着。嘴唇干裂出血,他就用舌头舔舔,尝到的只有腥咸的铁锈味。实在饿得眼前发花,他就揪一把路边最苦最涩的草根,胡乱塞进嘴里,用牙齿狠狠碾碎,混合着泥土咽下去。胃里火烧火燎的绞痛,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复仇!活下去,为了复仇!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符咒,每一次在濒临倒下时响起,就强行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他死死攥着怀里那块冰冷的、锋利的铜镜碎片,冰凉的触感和掌心被割破的、尚未结痂的伤口带来的刺痛,都是最好的清醒剂。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支撑他的,是废墟里冲天而起的火光,是养父倒下时喷溅的鲜血,是虎子那声戛然而止的尖叫,是尸骸上盘旋的绿头苍蝇……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烧干了眼泪,烧硬了心肠。
第三天午后,一座黑沉沉、如同巨兽獠牙般突兀耸立的山岭,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老鸹岭。岭上林木森然,透着一种不祥的阴郁。山脚下,隐约可见一条被踩踏出来的、蜿蜒向上的崎岖小路,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裂缝。
黑风寨,到了。
阿力停下脚步,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后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惫,而是因为目标近在咫尺的紧张,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面对未知深渊的恐惧。他能感觉到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清醒。不能这样去!一个虚弱不堪、形销骨立的孩子,凭什么让那群吃人的豺狼收留?凭什么接近那个双手沾满他亲人鲜血的“座山雕”?
他需要伪装。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在那魔窟里暂时活下去、不被立刻撕碎的理由。
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泞、被荆棘划得血肉模糊的左腿上。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冰冷的石片贴在左小腿外侧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养父母和虎子惨死的画面再次清晰无比地浮现。仇恨的火焰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和犹豫!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发力,用石片狠狠在左小腿外侧划开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破布裤腿,顺着脚踝流下,滴落在枯黄的草叶上。
剧痛!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阿力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右臂,牙齿深深陷入皮肉,用另一种更尖锐的疼痛来对抗腿上的剧痛,阻止自己惨叫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才稍稍缓和,变成一种持续的、灼烧般的钝痛。阿力松开嘴,右臂上留下两排深深的、渗血的牙印。他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他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衣襟,用颤抖的手,将左腿那道狰狞的伤口草草包扎起来,血很快又洇透了布条。
然后,他抓起一根粗壮的枯枝当作拐杖,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在右腿上,左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拖拽的姿势弯曲着。每“走”一步,左腿的伤口都被狠狠牵扯,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但正是这剧痛,让他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变得无比真实。
一个遭遇大难、全家死绝、拖着一条废腿、在乱世中挣扎求活的孤儿形象,在他刻意营造的痛苦蹒跚中,逐渐成型。这痛苦,一半是真伤,一半是伪装,全部化为他踏入魔窟的“投名状”。
他拄着木棍,拖着那条“废腿”,一步一挪,一步一颤,带着满身的泥泞、血污和浓重的、属于荒野与死亡的绝望气息,朝着老鸹岭那条通往魔窟的小路走去。
越靠近山脚,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沉重。路旁开始出现一些令人不安的痕迹:被随意丢弃、沾着可疑暗红色的破布,散落的、带着啃咬痕迹的骨头,甚至还有半截埋在土里、己经发黑的断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汗臭、劣质酒气和淡淡血腥的、属于野兽巢穴的独特气味。
山路崎岖难行,对阿力此刻的状态更是巨大的折磨。每一步挪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乱发,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泥土和血污。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喘息。只有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在痛苦的表象下,燃烧着冰冷而执拗的火焰,死死盯着山路尽头那片越来越近的、被粗木栅栏和简陋箭楼围起来的阴影——黑风寨的大门。
终于,他挪到了山寨那扇用粗大原木钉成的、布满刀劈斧砍痕迹的寨门前。几个穿着杂乱皮袄、敞着怀、露出黝黑胸膛和狰狞刺青的彪形大汉,正懒洋洋地靠在门柱上晒太阳,手里把玩着匕首或磨着斧头。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煞气和一种对生命的极度漠然。
阿力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死水潭。
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缺了颗门牙的匪徒最先发现了他,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发出戏谑的嗤笑:“嘿!哥几个快看!哪爬来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小叫花子?腿都瘸成这德行了,还想上山拜菩萨?”
哄笑声顿时响起,充满了残忍的戏弄意味。几道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带着恶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阿力身上,扫过他褴褛的衣衫、枯瘦的身体,最后定格在他那条拖在地上、被血污浸透的“废腿”上。
阿力停下脚步,身体因为剧痛和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泥土、汗水和干涸泪痕,脏污不堪,只有那双眼睛,努力挤出孩童应有的、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匪徒们的哄笑:
“我……我要见座山雕大王!求……求大王收留!我全家……全家都被仇家杀光了!就剩我一个!我……我能干活!喂马、砍柴、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求大王……给条活路!” 他一边喊,一边试图往前挪动,左腿的“剧痛”让他身体一歪,几乎摔倒,狼狈地扶住木棍,喘息不止。
刀疤脸匪徒止住了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在死亡边缘挣扎、却还敢跑到匪寨门口求收留的小崽子。那眼神,如同屠夫在掂量一块砧板上的肉。
“见大王?” 刀疤脸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体味和血腥气,停在阿力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小崽子,你当黑风寨是善堂?就你这副风吹就倒的痨病鬼样,还瘸了一条腿,连条看门狗都不如,要你何用?喂狗都嫌骨头硌牙!”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阿力枯瘦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阿力痛得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提起来几分,左腿的伤口被剧烈牵扯,瞬间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刀疤脸粗糙的手指。
“嘶——!” 刀疤脸甩了甩沾血的手指,嫌恶地皱眉,却没有松开手,反而凑近阿力的脸,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说!是不是官府的探子?想混进来摸我们的底?”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抵在阿力的喉咙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刀疤脸眼中毫不掩饰的残忍,感受到对方手上传来的、轻易就能捏碎自己脖子的力量。
阿力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恐惧是真的,但更深层的,是冰封般的冷静。他猛地摇头,眼泪(这次是硬挤出来的生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下,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调:
“不…不是!不是探子!我爹娘…都死了!房子烧了!仇家…仇家是‘过山风’!他们抢了我们的粮食,杀了所有人!我…我躲在粪坑里才活下来!这条腿…就是被他们砍的!” 他嘶喊着,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指着自己血淋淋的左腿,身体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绝望的哀求。
“过山风?” 刀疤脸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凶光。黑风寨和“过山风”那伙流匪素来不对付,互相抢地盘、黑吃黑是常事。这小崽子的话,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也暂时打消了一些疑虑——官府探子不会编这种具体的、道上人才懂的仇家。
他像丢垃圾一样甩开阿力的胳膊。阿力踉跄几步,重重摔倒在地,啃了一嘴泥,左腿的伤口撞击地面,痛得他眼前发黑,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干呕。
“呵,小崽子,倒是有几分狠劲,伤成这样还能爬到这儿。” 刀疤脸抱着胳膊,用脚尖踢了踢阿力那条“废腿”,看着他痛苦抽搐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味。“想上山?行啊!黑风寨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给爷证明证明,你这条小命,还有点用处!”
他狞笑着,回头冲寨门内吹了声刺耳的口哨。
“汪!汪汪汪——!”
一阵低沉而充满暴戾的狂吠声猛地响起!一条体型壮硕如小牛犊、浑身覆盖着粗硬黑毛、獠牙外翻、涎水横流的恶犬,如同黑色的旋风般从寨门后猛冲出来!它脖颈上套着粗铁链,被一个喽啰死死拽着,但那双赤红的眼睛,己经死死锁定了地上蜷缩的阿力,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涎水滴落在地,散发出腥臭。
“看到没?” 刀疤脸指着那条躁动不安、凶相毕露的恶犬,对地上的阿力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这是我们黑风寨看门的‘黑煞神’。你要是能在这畜生的牙口下撑过半柱香不死……不,撑到它对你没兴趣了,老子就带你上山,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怎么样,小崽子,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