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曲江池畔那场惊心动魄的伏魔之战，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叶清婉心中激起了远比恐惧更强烈的涟漪。当水鬼化作腥臭淤泥沉入河底，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瞬间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如同新生的藤蔓，悄然攀爬上她的心房。
原来……这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冰冷、诡谲、危机西伏……却也充满了她从未想象过的力量与光怪陆离！
那金光神咒在指尖流淌的暖意，那驱散浓雾的煌煌雷光，那以凡人之躯对抗阴邪的勇气……这一切都让她心跳加速，血液奔涌，甚至压过了残留的后怕。她迫不及待地想跟那个总是一脸懒散、关键时刻却异常可靠的小道士分享这份悸动，分享她对这个全新世界的……向往。
“魏……”她刚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正在和师兄低声说着什么的魏敦敏。
“小姐！小姐！”小桃带着浓重哭腔的尖叫却先一步炸响，如同冷水浇头。小丫鬟死死抱着叶清婉的胳膊，脸色白得像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我们快回家！快回家吧！这地方太可怕了！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呜呜呜……水里……水里肯定还有脏东西盯着我们呢！” 她惊恐的眼神不断扫向那黑沉沉的河面。
苏文远也立刻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隔断了叶清婉投向魏敦敏的视线。他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恰到好处的关切，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清婉，小桃说得对。此地阴气未散，不宜久留。你受了惊吓，小桃也吓坏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府休养，向伯父伯母报个平安，免得二老担心。” 他刻意的加重了“伯父伯母”和“担心”几个字，目光恳切地望着叶清婉。
叶清婉张了张嘴，看着小桃惊魂未定的泪眼和苏文远“合情合理”的催促，心头那股刚刚燃起的兴奋小火苗，瞬间被浇灭了大半，终是没说出半个字来。她像是被无形的手拉回了现实——是啊，她是叶家的大小姐，是父母捧在手心的珍宝，不是可以肆意冒险的江湖儿女。
“嗯……你说得对。”叶清婉压下心头的失落，有些歉疚地看向魏敦敏和赵铁柱，“魏小师傅，赵道长，今日多亏二位救命之恩！清婉感激不尽！待我回府安顿好，改日定当亲自登门黄花观，向观主和二位道长郑重致谢！”
魏敦敏似乎察觉到了她方才那一瞬间的欲言又止，看着她眼中迅速黯淡下去的光芒，心中莫名地有些发堵。他走上前，将一叠厚厚叠好的、用朱砂新画的符箓不由分说地塞进叶清婉手里：“拿着，辟邪符。回去贴在你家前后门、窗户、还有你卧房的门楣上，能挡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点习惯性的懒散，但眼神却格外认真，透露着浓浓的关切。
“多谢……”叶清婉低头看着手中厚厚一沓符纸，指尖能感受到符纸的粗粝和朱砂的微凉。
“小姐，快走吧！”小桃又带着哭腔催促。
“是啊清婉，伯父伯母定然等急了。”苏文远也温声劝道，同时不着痕迹地轻轻扶住叶清婉的另一边手臂。
叶清婉只好再次匆匆道谢，在苏文远和小桃一左一右的“护送”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片刚刚结束战斗、还残留着淡淡腥气和焦糊味的河滩。
魏敦敏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鹅黄色的纤细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长安城的官道上。晚风吹拂着他的道袍，带来一丝凉意，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却挥之不去。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刚刚萌芽，就被强行掐断了。
“喂，师弟，回神了！”赵铁柱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大师兄那张憨厚的脸上此刻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他压低声音，语重心长：“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粘人家姑娘身上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咱们是清修的道士！叶姑娘是富贵人家的千金！门不当户不对的，你小子可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耽误了自己的修行！”
“师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魏敦敏像是被踩了尾巴，瞬间跳脚，脸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我……我就是看看她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谁动心思了！再说了，人家叶大小姐身边不是有那个一表人才的苏大才子吗？轮得到我瞎操心？” 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着内心的波澜，一边打着哈哈开着玩笑，一边却忍不住又朝叶清婉消失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
赵铁柱“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戳破，扛起他那柄厚实的桃木剑：“行行行，你没动心思！赶紧干活！把这点残秽清理干净，回去晚了师父又该念叨了！”
……
回去的马车里，气氛有些微妙。
最初的惊悸过后，叶清婉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心底那份对新世界的兴奋感又悄悄冒头。她忍不住对着小桃和苏文远，描绘起那驱散浓雾的金光，那劈开黑暗的雷火，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和向往。
“小桃，你没看到，赵道长那柄桃木剑劈下去的时候，火光冲天！那水鬼……”
“还有魏小师傅念咒的时候，身上真的会发光！金光闪闪的，有一种特别神圣的感觉……”
“那敛阴诀真的很神奇，我……”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文远温和却带着明显不赞同的声音打断了。
“清婉，”苏文远微微蹙着眉，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规劝，“身为名门闺秀，当以贞静娴雅为要。这些神鬼妖魔、符箓道法之事，终究是怪力乱神，非正道所倡。常言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尚且避讳，何况你我？”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孝顺父母，首要便是保重自身，莫行险事，免令高堂忧心。今日之事，何其凶险？若非两位道长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清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等降妖除魔、护佑一方之事，自有僧道官府担当，非你一个弱女子所应为。你的本分，应是修身养性，将来相夫教子，打理中馈，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毕生正道啊。”
苏文远的声音温文尔雅，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仿佛站在“正道”和“孝道”的制高点上。叶清婉听着听着，心头那点刚冒头的兴奋小火苗，如同被泼了冷水，一点点熄灭下去。她想起从小接受的闺阁教育，想起父母殷切的期望，想起苏文远口中那“相夫教子”的“正道”……是啊，她叶清婉是叶家的大小姐，未来该是官宦人家的夫人，怎么能沉迷于这些打打杀杀、神神鬼鬼的事情呢？刚才的激动，似乎真的……有些不合时宜了。
她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车厢内只剩下车轮辘辘的声响和小桃劫后余生、终于放松下来的细微鼾声。
马车停在叶府大门前时，己是华灯初上。府门大开，叶老爷和叶夫人竟只穿着里衣，披着外袍就急急地迎了出来！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从车上下来，叶夫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声音都带了哭腔：“我的儿啊！你可吓死娘了！”
叶老爷也是满脸焦急，目光扫过护送女儿回来的苏文远，见他虽然脸色微白，但举止有度，一表人才，又听女儿说是他一路护送回来，顿时好感倍增。
“这位是……”叶老爷看向苏文远。
“晚生苏文远，泾阳举子，见过伯父伯母。”苏文远立刻躬身行礼，姿态谦恭，言辞清晰，“晚生与叶姑娘在曲江池畔偶遇，恰逢……恰逢些许意外变故。幸得黄花观两位道长及时出手，降服了作祟的……嗯，歹人，总算有惊无险，保得叶姑娘周全。晚生不才，只是略尽护送之责，实在不足挂齿。道长们才是卫道除魔，职责所在。” 他轻描淡写地将凶险的妖魔之战说成“些许意外变故”和“歹人”，将功劳不着痕迹地归于“职责所在”的道士，而将自己塑造成一位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护送佳人的谦谦君子。
叶老爷叶母一听，更是感激涕零，对着苏文远好一通感谢，首夸他知礼守节，沉稳可靠。
“苏公子快快请进！喝杯热茶压压惊！”叶夫人热情相邀。
“是啊苏公子，今日多亏有你！改日务必过府一叙，让老夫好好谢谢你！”叶老爷也连连点头。
苏文远望了一眼叶府内的灯火辉煌，压下眼底的贪婪，心中暗喜，面上却更加谦逊：“伯父伯母言重了！此乃晚生分内之事。天色己晚，不敢过多叨扰。清婉姑娘受惊，还需好生休息。晚生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深谙进退之道，知道此时不宜久留，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后便礼貌告辞。
看着苏文远清俊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又看看怀中毫发无伤的女儿，叶家父母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们一边簇拥着叶清婉往里走，一边急切地询问细节（自然被叶清婉和苏文远统一口径，弱化了妖魔之说，只说今晚的经历是有惊无险，己顺利解决云云）。
“婉婉，那位苏公子……看着人品才貌都是极好的？”叶夫人试探着问。
叶老爷也捋着胡子点头：“嗯，年纪轻轻就是举人，前途无量啊！听他说是进京备考的？若是来年高中……那可就……”
叶清婉听着父母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想起苏文远清俊的面容和在河边沉稳相助的样子，脸上不由飞起两朵红云，心中也泛起一丝甜蜜的涟漪。她低声应道：“苏公子他……人挺好的。” 说完，便羞赧地挣脱父母的怀抱，借口累了要休息，匆匆跑回了自己的小院。
回到熟悉的闺房，屏退了下人。叶清婉坐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取下发髻间那支并蒂莲银簪。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银簪上，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她指尖轻轻着那两朵相依的莲花，想着苏文远为她簪上它时的温柔专注，想着父母话中的期许，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抹羞涩的笑意。若能嫁给他……似乎也不错？少女的心事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在静谧的月光下悄然舒展。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小桃兴奋中带着后怕、添油加醋的声音，正向几个好奇的家丁丫鬟描述着傍晚的“惊险”：
“……你们是没看见！那黑雾‘呼’地一下就把我们吞了！伸手不见五指！还有那水鬼！我的天老爷！青面獠牙，舌头有这么长！还滴着黑水！要不是小姐跟着魏小师傅学了仙法，身上‘唰’地一下放出金光护体，还有魏小师傅和赵道长神威无敌，一剑就把那妖怪劈成了两半！咱们可就都回不来了！……对了对了！魏小师傅还给了小姐好多好多护身符！可厉害着呢！……”
叶清婉听着小桃夸张的描述，无奈地摇摇头。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袖袋，摸到了魏敦敏塞给她的那厚厚一沓辟邪符。她将符纸拿出来，厚厚一叠，黄纸朱砂，笔走龙蛇，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指尖抚过那些繁复的符文，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黄花观后山竹林里的情景——魏敦敏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嘴里叼着草茎，却将晦涩的口诀讲解得深入浅出；他手忙脚乱地给她塞各种法器符箓时，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担忧；还有在曲江池畔浓雾中，他周身金光流转、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悄然漫上心头，驱散了苏文远规劝带来的些许压抑。她看着手中厚实的符纸，想着魏敦敏那副明明很紧张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而真实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