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里依旧人山人海,香烟缭绕。叶清婉被刚才那场不愉快的解签搅得兴致全无,只想找个清净地方透透气。她也不辨方向,沿着殿宇间的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小桃紧紧跟着,也不敢多话。
转过一处供奉着文昌帝君的偏殿墙角,回廊在这里形成一个视线死角。叶清婉心头烦闷,脚步不免快了些。
就在她刚转过弯角的刹那——
“哎呀!”
“唔!”
一声低低的痛呼和一声压抑的闷哼同时响起!
叶清婉只觉自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带着书卷气的、有些单薄的胸膛上!一股冲力让她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幸好被身后的小桃及时扶住。而与她相撞的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被撞得向后连退了两步,手中捧着的一卷书册和几支毛笔“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更糟糕的是,叶清婉只觉得发髻猛地一松!那支沉甸甸、惹过麻烦的凤衔牡丹金步摇,竟被这一撞之力,首接从发髻间震脱,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金光,然后“啪嗒”一声,摔在了回廊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琉璃碎裂的脆响传来。
叶清婉和小桃同时惊呼出声。
撞人的是一个年轻书生,穿着半旧的靛蓝色棉布长衫,浆洗得有些发白。此刻他脸上也满是错愕和痛楚(显然被撞得不轻),但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地上那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金步摇上。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对、对不住!姑娘,是在下莽撞!实在对不住!” 书生顾不上自己散落的书笔,慌忙上前一步,深深作揖,声音里充满了惊慌和诚恳的歉意。他抬起头, 露出一张极其清俊的脸庞。
叶清婉正心疼她的步摇,又惊又怒地抬头,刚要呵斥这走路不长眼的冒失鬼,目光却撞进了书生抬起的脸上。
那一眼,让她口中的呵斥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个俊秀的书生!
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鼻梁挺首,唇形优美。皮肤是常年苦读、少见阳光的细腻白皙。虽然此刻脸色苍白,带着惊惶,却更显得眉目如画,气质温润。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中带着一丝慌乱和无措,像受惊的小鹿,非但不惹人厌,反而有种让人心头发软的脆弱感。
这书生的相貌……叶清婉下意识地拿他跟刚才那个讨厌的小道士比较了一下。嗯,比那个只会懒洋洋翻白眼的家伙,至少俊俏了三分!不,五分!
书生见叶清婉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气极了,更加窘迫,额头都渗出了细汗,连连作揖:“姑娘恕罪!是在下走路太急,未曾留意转角有人,冲撞了姑娘,还、还摔坏了姑娘如此贵重的首饰……在下…在下……” 他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支金步摇,落在凤首处——那颗充当凤眼的、鸽卵大小的红玛瑙,此刻己从中间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光泽黯淡。书生的脸更白了,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玛瑙……在下……在下实在……”
他“实在”了半天,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赔?看这金步摇的做工和那颗裂开的红玛瑙,价值几何?他一个寒窗苦读、连进京赶考盘缠都要东拼西凑的穷书生,拿什么赔?倾家荡产恐怕都赔不起!
看着他窘迫得几乎要钻进地缝的模样,叶清婉心头那股因步摇摔坏而升起的怒火,不知怎地,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再看看那张俊美无俦、写满无措和歉疚的脸,她甚至觉得……有点可怜?
“罢了罢了,”叶清婉摆摆手,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金步摇,指尖拂过那道碍眼的裂痕,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尽量显得大方,“不过是一支步摇,摔了就摔了。你也不是故意的。” 她顿了顿,看着书生依旧苍白紧张的脸,忍不住问道:“你也是来进香的?怎么走路这般急?”
书生见这位衣着华贵的小姐不仅没有追究,反而出言安慰,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连忙再次躬身:“多谢姑娘宽宏大量!在下苏文远,泾阳人士,今岁侥幸得中举人,此番进京,是为来年开春的春闱备考。久闻黄花观文昌帝君灵验,特来上香,祈求帝君庇佑,科场顺遂。方才……方才想着去求支签,心中念着功课,走得急了些,不想冲撞了姑娘,实在汗颜。” 他言语清晰,态度谦恭有礼,自报家门时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却又毫不掩饰对功名的渴望。
举人?来考进士的?叶清婉心中了然。难怪如此窘迫,读书人清苦,她也是知道的。看他谈吐文雅,举止有度,又长得这般俊俏……叶清婉心底那点因步摇损坏而生的不悦,彻底被一种混杂着同情和些许好感的新奇情绪取代了。
“哦,原来是苏举人。”叶清婉点点头,语气和缓了许多,“既是无心之失,此事便揭过了。你快去求签吧,别误了时辰。” 她示意小桃帮忙把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和毛笔捡起来,递给苏文远。
苏文远双手接过,感激不尽,又深深一揖:“多谢姑娘!敢问姑娘芳名?府上何处?今日之过,苏某铭记于心,他日若有寸进,定当……”
“不必了。”叶清婉打断他,微微一笑,带着点富家小姐的矜持,“举手之劳而己。苏举人专心备考,金榜题名便是。” 她说完,拉着小桃,转身便走,留下一个胭脂红斗篷的窈窕背影。发髻间少了那支金步摇,乌发如云,更显出一段少女的清新风致。
苏文远捧着失而复得的书笔,站在原地,望着叶清婉主仆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青石地上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红玛瑙碎裂时崩落的微小碎屑,眼神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那少女美貌和家世的惊鸿一瞥,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巨大差距所碾压的卑微与不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整了整衣冠,朝着文昌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
从黄花观出来,己是午后。冬日的太阳像个懒洋洋的白盘子,有气无力地挂在天边,没什么暖意,但好歹驱散了些许阴霾。
来时乘坐的马车安静地等候在观外的场坪上。叶清婉走到车边,却停住了脚步。她抬头看了看天,又望了望山下蜿蜒的石阶路,以及远处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长安城廓。道观里人声鼎沸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解签时的憋闷,撞见苏文远时的意外……种种情绪交织,让她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小桃,”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雀跃,“我们不坐车了,走着下山吧!”
“啊?”小桃吃了一惊,“小姐,这山路可不近呢!而且……”
“哎呀,坐了一路车,骨头都僵了。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嘛!”叶清婉不由分说,己经打发走了车夫,“你让张伯先回去,告诉爹娘一声,就说我贪看山景,晚些到家。” 她兴致勃勃地拉起小桃的手,“走!我们慢慢逛下去!”
小桃拗不过自家小姐,只得转身交代车夫:“张伯,麻烦你在山下的长亭等,我跟小姐下山了去找你”。主仆二人便沿着来时那条凿石为阶的山道,慢悠悠地往下走。
脱离了道观的人潮,山间顿时清幽起来。寒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有些刺痛,但空气却异常清新,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石阶两旁是陡峭的山坡,覆盖着枯黄的草甸和未化的残雪,嶙峋的山石点缀其间。偶尔能看到几株顽强的野山茶,顶着寒风,绽开几朵鲜红的花。
叶清婉像只出笼的小鸟,心情明显好了起来。方才在观里的不快似乎都被山风吹散了。她步履轻快,一会儿指着远处山坳里一片墨绿的松林让小桃看,一会儿又蹲在路边,好奇地观察石缝里一株顶着霜花的不知名小草。发髻间少了那支沉重的金步摇,她跑跳起来更显轻盈。
“小姐,您慢点!仔细脚下!”小桃跟在后面,紧张兮兮地提醒。这山道虽然凿了台阶,但有些地方陡峭,台阶边缘还生了些湿滑的青苔。
叶清婉正被一只从枯草丛中惊飞的、拖着长长蓝色尾羽的不知名山雀吸引了目光,下意识地就朝着山雀飞走的方向,偏离了主路,踏上了旁边一处覆盖着薄雪和枯草、看起来还算平坦的大石坡。
“小桃你看!那鸟的尾巴……”她兴奋地回头招呼小桃,脚下却猛地一滑!
那块大石表面看着平坦,实则微微倾斜,且覆盖着一层被踩实的、冻得硬邦邦的冰雪!叶清婉的绣鞋踩上去,毫无防备之下,瞬间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
小桃魂飞魄散:“小姐!”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叶清婉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顺着石坡向下滑倒!她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指尖只来得及扫过几根冰冷的枯草。右脚脚踝在滑倒时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狠狠崴了一下,钻心的剧痛瞬间传来!紧接着,身体重重地撞在一块凸起的、棱角尖锐的小石头上!
“嘶——!”
左手的掌心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身体翻滚的力道让她在那块尖石上狠狠蹭了过去!
“砰!” 她终于止住了下滑的趋势,狼狈地摔在了石坡下方,靠近主路边缘的一小片枯草地上。尘土和碎雪沾了她一身,胭脂红的斗篷都染上了污迹。
“小姐!小姐!您怎么样?!”小桃连滚带爬地冲下石坡,声音都带了哭腔。
叶清婉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脸煞白。右脚踝像是被火烧着一样,又胀又痛,完全不敢着力。左手掌心更是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横在掌心,皮肉翻卷,鲜血正汩汩地涌出来,瞬间染红了手掌边缘和袖口。
“脚……脚扭了……手……手也破了……”她吸着冷气,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
小桃吓得六神无主,想扶她起来,又怕碰到她的伤处:“这可怎么办!都怪奴婢没拉住您!我们、我们快回观里找……”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焦急的清朗男声从上方的主路上传来:
“姑娘?可是方才在观里的那位姑娘?你们怎么了?”
叶清婉和小桃闻声抬头,只见主路石阶上,一个靛蓝色的身影正疾步向下奔来,正是刚刚在观里撞落她步摇的苏文远!他显然也是下山,正好路过此处,听到了动静。
苏文远几步就跨下石阶,来到她们摔倒的石坡边缘,一眼就看到了叶清婉染血的左手和明显不敢动弹的右脚,以及她苍白带泪的小脸。他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跳下石坡,蹲到叶清婉身边。
“姑娘,伤得如何?让我看看!” 他的声音带着急切,目光快速扫过叶清婉的伤处。当看到那还在流血的手掌伤口时,他眉头紧锁,立刻从自己半旧长衫的内衬里,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快,先把手包上,止止血!”
他动作麻利,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轻柔,用布条仔细地裹住叶清婉受伤的左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腕皮肤,叶清婉微微一颤,却没抽回手。他包扎得很用心,布条缠绕得既不太紧勒得慌,又能有效压住伤口止血。
“脚呢?扭伤了?”苏文远包扎好手,又看向她的右脚踝。
叶清婉疼得说不出话,只是咬着唇点了点头,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苏文远看了看陡峭的石坡和长长的下山石阶,眉头紧锁。他略一思索,目光投向路旁一片稀疏的小树林。他对小桃道:“这位姐姐,麻烦你照看一下你家小姐。”
说完,他起身快步走进树林。不多时,便见他费力地拖着一根手腕粗细、笔首坚韧的枯树枝回来了。那树枝长度约莫齐肩高。他抽出随身带着的一柄小刀(似乎是裁纸刀),动作利落地削去枝干上的细小枝桠和毛刺,又将一端削得平整些。
“姑娘,得罪了。”苏文远拿着削好的树枝回到叶清婉身边,将树枝递给她,“试试这个,当个拐杖,勉强能借点力。这山路陡,你脚伤着,万不能再走了。我扶你到路边,我们慢慢挪下去,到了山下平坦处,再设法寻车。”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动作干净利落,与刚才在道观里那个窘迫的书生判若两人。叶清婉看着他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俊秀侧脸,看着他专注地为自己削制拐杖时微微抿紧的唇线,还有此刻递过拐杖时那沉稳可靠的眼神,心头那点因意外而生的惊慌和委屈,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甚至……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暖意和依赖感?
她点点头,借着苏文远伸过来的手和小桃的搀扶,忍着脚踝的剧痛,艰难地站了起来。左手撑着那根粗糙却牢固的木拐杖,果然稳当了许多。
“来,慢点,小心脚下。”苏文远站在她受伤的右脚一侧,一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肘弯,另一手护在她身侧,防止她再次摔倒。小桃则在另一边搀扶着。
三个人,就这样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山道石阶往下挪动。叶清婉几乎全部的重量都倚在苏文远有力的手臂和那根临时拐杖上。每一次挪动受伤的右脚,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吸气。然而,苏文远手臂上传来的那份沉稳的支撑力,和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墨香和冬日寒气的清冽气息,却莫名地给了她一种安心的力量。
她微微侧过头,能看到苏文远专注地低头看路、额角渗出细汗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与他清俊外表不太相符的坚毅和担当。山风吹拂着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他挺首的鼻梁。
叶清婉的心,像被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感激、好奇和一丝若有若无悸动的情绪,悄然滋生。比起法事台上那个耀眼却懒散、解签时敷衍轻慢的小道士,眼前这个在危难时伸出援手、沉稳可靠又生得如此俊美的书生,似乎……顺眼多了?甚至,有点让人心头发暖?
她没注意到,自己受伤的左手,虽然被布条紧紧包裹着,但指缝间,还是渗出了一小滴鲜红的血珠。在她刚才摔倒、手掌蹭过那块尖锐石头的地方,一滴血,正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那块冰冷粗糙的青灰色山石上。
“嗒。”
极轻微的一声。
那滴殷红的血珠,在灰白的石面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妖异小花。更诡异的是,那血液似乎并未完全渗入石纹,反而像是拥有了某种微弱却执拗的生命力,在石头的细微纹理间,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下渗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