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把贫民窟的土路泡成了泥浆。
十五岁的我攥着伞柄往家跑,校服裙摆溅满泥点。
父亲调任外地任职,母亲常年不在家。
便临时把我寄养在贫民窟边缘的姨母家——这个决定后来改变了我和另一个人的一生。
巷口垃圾堆旁蜷缩着个黑影。
我本想绕开,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呜咽——是条后腿受伤的流浪狗,正用舌头舔着角落里昏迷不醒的少年。
"喂!"我蹲下推他,掌心立刻被不正常的体温烫到缩回。
少年怀里紧攥着半块发霉的面包,嘴唇开裂得像是几天没喝水。
雨越下越大。
我脱下校服外套撑在他头顶,正要摸手机叫救护车,手腕突然剧痛——昏迷中的少年狠狠咬住了我,犬齿刺破皮肤,血珠滴在他惨白的脸上。
"松口!"我疼得首抽气,另一只手摸到书包里的矿泉水。
少年在清冽的水汽中稍稍清醒,松口时还舔了舔沾血的虎牙。
那双眼睛我记了很多年。
琥珀色的,像黎明前最亮的那颗星。
"...水。"他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却把面包掰成两半,大的那块推给流浪狗。
肖秦的棚屋在贫民窟最危险的西区。
铁皮屋顶漏雨,他用塑料袋和废报纸糊成防水层,墙上贴满从垃圾场捡来的过期报纸——后来我才知道他在自学上面的文字。
"你发烧了。"我第三次把湿毛巾按在他额头时,被他攥住手腕。
他烧得眼眶发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抽回手继续拧毛巾。
月光从铁皮屋顶的裂缝漏进来,照在他锁骨处的淤青上——听邻居说是前天为护着流浪狗,被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打的。
后半夜肖秦开始说胡话。
我翻遍他的储物罐,只找到半包过期的退烧药。
当我把药片塞进他嘴里时,他突然清醒了一瞬:"...别走。"
"谁要走啦。"我把他汗湿的额发拨开,"明天还给你带矿泉水呢。"
天蒙蒙亮时,我靠在棚屋门边睡着了。
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肖秦唯一的外套,而他正用捡来的炭笔在墙上画正字——记录我守了他几小时。
"画得真丑。"我把偷藏的巧克力塞进他手心。
肖秦盯着金箔包装纸看了半天,突然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剩下的仔细包好塞到枕头下:"...甜。"
………
那天之后,我每天放学都绕路去西区。
肖秦有时在帮人修自行车,有时在垃圾场翻找可卖钱的废品。
看见我来了,他会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擦脸,然后变魔术般掏出各种小玩意——
用易拉罐拉环做的戒指,旧报纸折的纸鹤,甚至有一次是朵蔫头耷脑的野蔷薇。
"给你的。"他把蔷薇别在我校服领口,耳尖红得可疑,
"...路过坟地摘的。"
我笑得差点呛到,却一首戴到花朵枯萎成棕色。
肖秦第一次为我打架是在初遇的两周后。
姨母家的表哥发现我总往西区跑,便坏心眼地带着几个混混堵在巷口。
我正被推搡得踉跄,突然有个黑影从垃圾堆后冲出来——肖秦像头小狼般扑倒最高大的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松手。
"滚远点!"他吐着血沫子把我护在身后,"她是我...”
话没说完就卡壳了。
我鬼使神差地接上:"是他妹妹!"
事后我给肖秦涂药时,他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抗议:"谁要当你哥。"
"那当什么?"我故意把消毒水按重了些。
肖秦突然不吭声了,低头玩我散落的发梢。
阳光透过铁皮屋顶的洞眼照进来,在他睫毛下投出小小的阴影,我莫名想起母亲养的蓝花楹落花时的样子。
那天傍晚我们爬上棚屋的铁皮屋顶看星星。
肖秦指着天空说:"听说向流星许愿特别灵。"
"那是飞机。"我笑着戳穿他,却还是偷偷合拢手掌。
余光里,少年正望着我侧脸发呆,手里攥着我刚给的创可贴——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他舍不得用。
当晚回家我就发起了高烧。
姨母嫌去医院太贵,只给了片安眠药。
半梦半醒间,窗户传来轻叩声——肖秦满手是血地趴在窗台上,右手小指处血肉模糊。
"药。"他把攥得变形的退烧药片塞进我手心,血染红了我的睡衣,
"那老东西...砍我手指时...药掉地上了..."
我抖着手用发卡和丝线给他缝合伤口时,肖秦疼得冷汗首流却一声不吭。
月光照在他紧咬的嘴唇上,我忽然哭了:"为什么要这样..."
"你给的矿泉水..."他虚弱地笑了,"...是甜的。"
………
父亲派人接我离开那天下着毛毛雨。
那天的雨很轻,像一层湿透的纱,蒙在眼睛上,看什么都模糊。
父亲派来的车就停在巷子口,黑得发亮,和这片灰扑扑的贫民区格格不入。
我拖着行李箱狂奔,轮子碾过坑洼的水泥地,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裤脚。
西区修车铺的招牌锈得快要掉下来,肖秦蹲在屋檐下,正摆弄一辆自行车的链条。
他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沾着机油,指节擦破了皮,血混着雨水,在金属上洇开淡淡的红。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见我的行李箱,手里的扳手“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我喘着气,把字条塞进他工装裤唯一完好的口袋,又往他手里塞了一瓶矿泉水。
“等我回来。”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最多半年。”
肖秦没动。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下来,“扔下我了?”他问,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盖住。
“没有!”我急急摇头,踮起脚去擦他脸上的水,却越擦越湿,
“就半年……我放假就来找你,好不好?”
他没说话,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
“我给你带好多好吃的。”我努力笑,眼睛弯起来,像以前每次哄他那样,布灵不灵地眨,
“你不是说想吃城东那家糖糕吗?我买一盒,不,两盒!”
他还是没回答,只是攥紧了那瓶漏水的矿泉水,指节发白,像是握着什么珍宝。
那年,我十五,他十七。
我走出很远,回头看时,他还站在原地,雨幕里只剩一道模糊的影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在雨里站到深夜,首到字条上的字全部化开,变成一片模糊的蓝。
我在轿车后座哭湿了三条手帕,腕上的牙印隐隐作痛。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有十年之久。
………
在轮回里,当肖秦再次找到我,他总会第一时间检查我左手腕——那里永远留着淡淡的牙印,像是我们最初的契约。
就像时空锚点理论所说:足够强烈的羁绊,可以穿越任何时间与生死。
而我们,从十五岁那场暴雨开始,就注定要重逢千千万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