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姐妹情深的气氛达到一个小高潮时,食堂入口处原本鼎沸的人声,毫无征兆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一般,猛地低落下去。
一种奇特的、带着敬畏和紧张的安静,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开来。
林晚星心有所感,和同桌的赵小梅她们一起,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果然是他。
顾征。
新政府经济科炙手可热的实权科长,那个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瞬间成为视线焦点的男人。
顾征并未走向打饭窗口,显然他的午餐另有安排。他身后跟着那位总务科八面玲珑的吴曼丽秘书。
吴秘书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旗袍,身段窈窕,妆容精致,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化微笑,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征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偶尔低声说着什么。
两人的目标似乎是食堂另一侧通往小包间的走廊。他们的出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
林晚星敏锐地捕捉到,顾征在走向包间前,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她们这个靠窗的角落,那速度太快,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顾科长。”赵小梅小声地、带着无限憧憬地低喃了一句,脸都红了。
“吴秘书今天这身可真漂亮。”刘淑芬的语气则有些酸溜溜的。
李秀兰只是敬畏地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扒饭。
林晚星也迅速收回了目光,低下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那几片寡淡的白菜。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听话地加快了跳动。
这个男人,太危险。在他面前,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都可能致命。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扮演好一个刚从落后乡村来、胆小谨慎、勤恳工作、对一切都懵懂无知的小档案员。
顾征和吴曼丽的身影消失在包间走廊的入口。食堂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低语声和碗筷声渐渐恢复,但音量明显比之前低了好几个度。
“快吃快吃,等会儿还得回去干活呢。”赵小梅催促道。
林晚星点点头,加快了扒饭的速度,心思却飘远了。
下午的档案室,时光仿佛凝滞,只有灰尘在光柱里不知疲倦地舞蹈。
林晚星正和一堆民国二十六年的海关申报单据较劲。这些单据纸张脆弱泛黄,上面的字迹被岁月和潮气侵蚀得模糊不清,墨迹晕染开,像一团团诡异的污渍。
她需要将它们按日期、按货品大类重新整理、誊录摘要、再装订成册。这是个极其考验眼力和耐心的活计,枯燥得让人眼皮打架。
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那座一人多高的落地钟。铜制的钟摆有节奏地左右摇晃,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咔哒、咔哒”声。快三点了。
她放下笔,动作自然地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然后站起身,走向角落里的暖水瓶,拿起自己的搪瓷杯。
“张伯,我去打点热水,您杯子要添吗?”她声音不大,带着点午后的慵懒。
张伯正伏案誊抄一份文件,闻言头也没抬,只是从喉咙深处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林晚星拿起张伯那个同样斑驳的搪瓷缸和自己的杯子,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档案室厚重的木门。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不知哪个科室隐约传来电话铃声。
她熟门熟路地走向走廊尽头——那里是这层楼唯一的盥洗室,同时也是个小小的杂物间,平时除了清洁工,很少有人会特意绕到这边来。
她端着接满水的两个杯子,脚步轻快地走回档案室。推开门,张伯依旧埋首在故纸堆里,似乎连姿势都没变过。
林晚星将他的搪瓷缸轻轻放在他桌角不易碰到的位置,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笔,重新投入与那些模糊墨迹的战斗中。
“呼——”林晚星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面前那堆民国二十六年的海关单据,终于整理誊录好了一大半。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
“张伯,我去把整理好的这部分先归到‘丙字三号’柜顶层吧?省得堆在桌上占地方。”她请示道。
张伯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浑浊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下,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嗯……行。小心点,那柜子高。”
“您放心!”林晚星抱起一摞用牛皮纸绳捆扎好的、厚厚的卷宗,分量不轻。她走向房间深处那个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丙字三号”铁皮档案柜。
柜子确实很高。林晚星踮起脚尖,伸首手臂,也只能勉强够到柜子顶层的边缘。她需要借助旁边那把老旧的木制踏脚凳。她把卷宗暂时放在旁边一个矮柜上,转身去搬凳子。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档案室那扇厚重的木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力道很大,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林晚星刚把踏脚凳搬离地面,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激灵!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总务科那个油滑的孙有才!他显然也没料到门会撞这么响,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堆起那副惯常的、令人不适的热络笑容。
“哟!张伯!忙着呢?”孙有才嗓门洪亮,打破了档案室的寂静,他迈步就要往里走。
林晚星此刻的位置,正挡在孙有才和张伯的视线之间,她手里还搬着那个笨重的踏脚凳。孙有才这猛地一闯进来,视线受阻,根本没注意到她脚下还放着那摞沉重的卷宗,那可是她刚整理好的!
眼看孙有才的脚就要踢到那摞卷宗!
电光火石之间,林晚星瞳孔骤缩!来不及多想,身体的本能快过了大脑!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抱着踏脚凳,猛地向侧面踉跄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卷宗前面!
“哎呀!”
“哐当——!”
沉重的老榆木踏脚凳脱手而出,重重地砸在旁边的铁皮档案柜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柜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而林晚星自己也摔倒在地,姿势狼狈,但巧妙地避开了那摞至关重要的卷宗。
她甚至慌乱地用手在旁边的矮柜上撑了一下,指尖划过矮柜表面,将放在边缘的几份零散文件不经意地扫落在地。
纸张飘散,像受惊的白色蝴蝶。
整个档案室瞬间一片狼藉,充斥着木头撞击金属的余音、纸张飘落的轻响和林晚星那声带着痛楚的惊呼。
“啊!”孙有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猛地刹住脚步,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和摔倒在地的林晚星。
脸上那假笑彻底僵住,变成了真实的错愕和一丝慌乱,“这,这怎么回事?林小姐你……”
“哎哟。”林晚星坐在地上,秀气的眉头紧蹙着,一手捂着脚踝,一手撑着地面,脸色有些发白,额角甚至因为刚才的惊吓和用力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几缕黑色的发丝黏在颊边,看起来楚楚可怜,惊魂未定。
她抬起眼,看向孙有才,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孙,孙先生?您进来怎么也不先敲个门呀?吓死我了,差点撞到您。”
她声音带着点微颤,把受害者的姿态做得十足十。潜台词清晰无比:都是你冒冒失失闯进来害的!
孙有才被她这控诉的眼神看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又无从说起。确实是他没敲门就闯进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一首沉默的张伯,希望老头能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