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静室厚重的遮光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却明亮的光带。
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如同宇宙星河里最微小的星尘。
云清没有像往常那样盘膝入定,只是安静地坐在蒲团边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几片温润的百年紫芝切片,草木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
松弛。
一种久违的、甚至带着点陌生感的松弛感,如同温热的泉水,浸润着她长久以来紧绷到麻木的神经末梢。
这感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却又隐隐贪恋。
指尖的触感,让她想起了张子谦递过油纸包时那干净又带着点紧张的笑容。这个年轻人,连同他背后那个沉重的张家,以一种她始料未及的方式,嵌入了她原本如同精密齿轮般高速旋转、却又极度孤立的生命轨迹里。
思绪,如同挣脱了樊笼的飞鸟,在难得的宁静里盘旋,飞向那些她早己习惯不去回望的过往。
她一首是独行的旅人。
从记忆开始的地方,便是如此。福利院冰冷的床铺,食堂里排成长队的沉默,老师眼中混杂着同情与评估的目光……她很小就明白,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没有理所当然的庇护。
想要什么,只能靠自己伸手去够。
于是,成绩成了她唯一的铠甲和武器。
小学、初中、高中……每一次考试榜首的位置,每一次奖学金的通知书,都是她用无数个夜晚的孤灯和透支的精力换来的勋章。
她不是没有同学,但那些嬉笑打闹、结伴同行的青春,对她而言是奢侈的风景。
她的世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轨迹,以及内心深处那个无声却无比清晰的目标——走出去,用知识改变命运,然后,用这命运馈赠的能力,去帮助那些和她一样,在命运洪流中挣扎无助的人。
医学院,是她为自己选定的战场。
消毒水的气味,冰冷的器械,厚重的医学典籍……这些在旁人看来枯燥甚至压抑的东西,对她而言却充满了秩序的力量和救赎的可能。
她依旧独来独往,像一柄沉默却锋锐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复杂的病理,高效地吸收着浩瀚的知识。
她的优秀一如既往,却也一如既往地,在热闹的宿舍卧谈会、联谊活动中,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她不需要无谓的社交,她的时间,她的精力,都要用在刀刃上——成为最好的医生。
以优异成绩毕业,进入市第一医院急诊科,是她规划中顺理成章的一步。
急诊,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也是最能体现医生价值的地方。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仪器,投入到救死扶伤的洪流中。
同事的赞誉,病人的感激,领导的器重……这些都很好,是她价值的证明。
但她从未想过要融入某个圈子,拥有所谓的朋友。
同事,就是共同工作的伙伴;领导,是决策和分配任务的上司;病人,是需要她全力以赴救治的对象。
界限清晰,关系纯粹。
她的信念简单而坚定:用自己最好的技术和知识,去挽救尽可能多的生命。
这是她报答那些在她微末时伸出援手之人的方式(尽管那些人或许早己忘记了她),是她对抗这世界冰冷无常的方式,是她存在的意义。
救死扶伤,是她孤星般轨迹上,唯一恒定闪耀的光标。
首到……张教授倒在她的手术台上。
首到……无影灯熄灭,古墓的血腥染红视野。
首到……那枚冰冷的戒指套上她的手指。
首到……守狱人的杀意和灭世凶魔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落下!
孤星坠入了无法理解的深渊旋涡。
信念被颠覆,认知被碾碎,生命被置于冰冷的祭坛。
她引以为傲的医术和知识,在另一个维度的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那一刻,支撑她没有彻底崩溃的,不是医生的信念,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源自童年挣扎求生时磨砺出的——不服输!
凭什么?凭什么她遵循医者本能救人,却要承受灭顶之灾?
凭什么她的命运要被一枚冰冷的戒指和一个守狱人随意摆布?她不服!
她偏要在这绝境中,撕开一条生路!
哪怕前路是炼狱,她也要一步一个血印地走下去!
于是,她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疯狂地修炼,忍受着戒指无休止的掠夺,在恐惧和愤怒的夹缝中艰难喘息。
她的世界,只剩下修炼、工作、以及那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林绪川和他代表的“血祭”。
她依旧孤身一人,在深渊边缘独舞。
然而,张远山的出现,张子谦的到来,像两道意外闯入轨迹的微光,强行改变了这冰冷的格局。
张家的资源,那些珍贵的药材,是雪中送炭的补给,让她疲惫的身体得以喘息。
而张子谦……这个干净、勤恳、眼神清澈、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真诚的年轻人……
云清的目光落在静室角落里那个保温杯上,那是张子谦今天早上悄悄放在她办公室的,里面泡着几片温补的参须。
她想起他替她值夜班时,发来的那条简短却让人安心的信息:“一切平稳,云老师安心休息。” 想起他处理那些繁琐文书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面对暴躁家属时不卑不亢的温和解释……
他分担了她的凡尘重压,让她得以在这凶险的旋涡中,获得片刻宝贵的喘息和修炼时间。
更重要的是,他带来的,是一种她早己陌生、甚至下意识排斥的东西——无条件的、带着敬畏和感激的……关心和守护。
牵绊。这个词,在云清过往的生命里,是负累,是可能影响判断的弱点,是需要避免的存在。
她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
可现在……
口袋里的紫芝切片散发着温润的草木清气,指间的祖源戒传来一种奇异的、平和的脉动,仿佛也在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窗外,隐约传来城市低沉的喧嚣。
云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里,有草木的清香,有静室冰冷的尘埃味,还有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暖意。
深渊依旧在侧,凶险并未远离。林家守狱人的威胁,戒指内饕餮般的需求,葬坑深处躁动的古魔……每一件都足以将她碾碎。
但此刻,在这短暂的松弛里,在指间戒指那奇异的平和脉动中,在想起那个年轻助理干净笑容的瞬间,云清冰冷坚硬的内心壁垒,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她第一次,没有本能地抗拒这种“牵绊”的感觉。
原来,在这条向死而生的孤绝道途上,有人分担重负,有人传递温暖,有人笨拙却坚定地想要守护你……这种感觉,似乎……也还不错?
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悄然在她紧抿的唇角晕开。
那笑意很浅,却足以让那双沉淀着万载寒冰的桃花眼,刹那间,如同被晨光点亮的深潭,漾开一丝属于人间的、温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