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的喧嚣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过后,终归于平静。
那几位“恰好”路过的贵公子小姐,带着看足了笑话的满足表情,策马扬长而去,想必很快,定北侯府庶子陆言鸣在城郊落水、被白府下人如同拖死狗般救起的“趣闻”,就会传遍京城的各个角落。
老赵和两个小厮将扭伤了脚、浑身湿透、脸色铁青的陆言鸣,小心翼翼地“请”上了白家后面那辆原本装杂物的骡车。
毕竟马车是小姐的闺阁之地,外男,尤其还是如此狼狈的外男,是万万不能同乘的。
陆言鸣咬着后槽牙,忍着脚踝的剧痛和满心的屈辱,被安置在骡车硬邦邦的木板上,连块像样的垫子都没有。
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早春的风一吹,透心凉。
他透过骡车简陋的布帘缝隙,死死盯着前面那辆华贵安稳的马车,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白婉蘅!
这个贱人!
她绝对是故意的!
什么怕水头晕?骗鬼呢!
她分明是看穿了他的计划,故意羞辱他!
可为什么?她怎么可能知道?他自认计划天衣无缝!
陆言鸣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骡车跟在马车后面,一路颠簸。
每一次颠簸,都让陆言鸣的脚踝钻心地疼,也让他心头的恨意更深一分。
回到白府侧门时,陆言鸣己经冻得嘴唇发紫,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狼狈到了极点。
早有得了消息的定北侯府下人等在门口,看到自家二公子这副模样被白家的骡车送回来,一个个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老赵上前,客气但疏离地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自家小姐如何“心善着急”却又“力不从心”,这才派他们及时救援。
陆言鸣被自家小厮七手八脚地搀扶下来,听着老赵那番“滴水不漏”的说辞,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耳光抽在他脸上。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对着马车方向,哑着嗓子,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多…多谢白小姐救命之恩!陆某…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他想看看白婉蘅的反应!
马车帘子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轻轻掀开一角。
露出白婉蘅半张脸。
她脸色似乎依旧有些苍白,带着病后的柔弱,眼神清澈,含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大家闺秀的羞涩和疏离。
“陆公子言重了。”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如同出谷黄莺,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公子受了惊吓,又伤了脚,还是快些回府请大夫瞧瞧要紧。春日水寒,莫要落下病根才好。”
语气温柔,关怀备至。
可每一个字,听在陆言鸣耳中,都像是裹着蜜糖的毒针!
她甚至都没下车!
连面都没露全!
那眼神里…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关切?分明是冰冷的审视和…嘲弄!
“白小姐说的是,陆某…告退!”陆言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再也支撑不住,被小厮们半扶半架着,狼狈地进了定北侯府的侧门。
厚重的侧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白婉蘅那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视线。
陆言鸣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眼神阴狠得如同淬了毒的蛇。
白婉蘅!
好!很好!
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个梁子,我们结下了!
马车里。
帘子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青黛看着自家小姐瞬间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意的脸,小心脏扑通扑通首跳。
“小姐…您…您刚才…”她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了?”白婉蘅拿起小几上的团扇,慢悠悠地扇着,仿佛刚才那番温言软语不是她说的一般。
“您…您不是会水吗?而且您刚才…好像一点都不怕…”青黛鼓起勇气问道。
白婉蘅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青黛。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让青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青黛,”白婉蘅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世道,人心险恶。有时候,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尤其是…那些刻意送到你眼前的‘英雄落难’。”
青黛似懂非懂,但小姐话里的冷意让她心头一凛。
“那…那位陆公子…看着不像好人?”青黛小声问。
白婉蘅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离定北侯府的人,尤其是这位陆二公子,远一点。”
“是,小姐。”青黛用力点头,把小姐的告诫牢牢记在心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小姐说的肯定没错!
马车驶入白府,停在内院垂花门前。
白婉蘅刚下车,就听到一个娇柔做作的声音。
“哎呀,姐姐回来啦?”
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春衫、梳着双螺髻的少女,正从抄手游廊那边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庶妹,白舒瑶。
白舒瑶生得也算清秀,只是眉眼间总带着一股子小家子气的算计,此刻那双眼睛更是滴溜溜地在白婉蘅身上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幸灾乐祸?
“姐姐不是病着吗?怎么还跑去城郊吹风了?听说…还遇到了点‘意外’?”白舒瑶走到近前,亲昵地想挽白婉蘅的胳膊,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八卦和试探。
白婉蘅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用手帕掩唇轻咳了两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劳妹妹挂心,只是躺久了闷得慌,想着明日及笄礼,去湖边散散心,沾沾桃花喜气罢了。”她声音轻柔,带着病后的虚弱,“意外?妹妹是指陆公子落水之事吗?唉,确实吓人,幸好下人得力,及时救起了。妹妹消息倒是灵通。”
白舒瑶被噎了一下,讪讪道:“我…我也是听门房的人说的,姐姐没事就好。”
她心里却像猫抓一样痒痒。
她可是得了安宁公主的暗示,知道今天湖边会有一场“好戏”,特意等着看白婉蘅的笑话,或者至少是看她湿身狼狈、名声受损的模样!
可眼前的白婉蘅,衣裙整洁,发髻一丝不乱,除了脸色有点白(装病),哪里有半分狼狈?反倒是那个陆言鸣,听说被抬回来时跟个落汤鸡似的,成了笑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姐姐…你…你没下水救那陆公子?”白舒瑶忍不住追问。
白婉蘅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后怕和羞赧:“妹妹说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可…怎可下水去救外男?再者,我自小怕水,妹妹又不是不知道?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是青黛扶着我,赶紧叫了赵叔他们去救的人。”
她轻轻拍了拍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可吓死我了,到现在心还慌着呢。不行,我得赶紧回房歇着,喝碗安神汤压压惊。青黛,我们走。”
说完,也不给白舒瑶再追问的机会,扶着青黛的手,袅袅婷婷地走了。
留下白舒瑶站在原地,看着白婉蘅“柔弱”的背影,一脸狐疑和郁闷。
怕水?她白婉蘅什么时候怕过水?
这借口…骗鬼呢!
可看她的样子,又不像装的…
白舒瑶跺了跺脚,总觉得事情没按她和公主预想的发展,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回到自己的小院,白舒瑶立刻招来心腹丫鬟翠儿,低声吩咐:“去,想办法打听清楚,今天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许漏!”
她就不信,白婉蘅能一点把柄都不落下!
另一边,白婉蘅回到自己的蘅芜苑。
屏退其他下人,只留了青黛伺候。
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青黛帮她拆下发髻。
镜中少女的容颜依旧绝美,眼神却一片冰冷。
陆言鸣的试探和怨毒,白舒瑶的幸灾乐祸和打探…都清晰地映在她眼底。
这只是第一回合。
陆言鸣绝不会善罢甘休。
以他的无耻,定会借着“救命之恩”的由头,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
还有安宁公主那边…白舒瑶这条忠心的狗,肯定会把今天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传过去。
更大的风暴,恐怕还在后面。
尤其是…明日就是她的及笄礼!
前世,白舒瑶可没少在及笄礼上给她使绊子。
这一世,她改变了与陆言鸣的“初遇”,等于打乱了某些人最初的布局。
那些人,会甘心吗?
她们又会在明天的及笄礼上,使出什么更阴毒的手段?
白婉蘅拿起一支白玉簪,指尖冰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倒要看看,这一世,谁才是那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
只是,陆言鸣今日受此奇耻大辱,他会如何“报答”这份“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