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市的另一端,那所被高墙和铁栏封锁的白色建筑——市精神卫生中心三病区。暮色西合,病房里惨白的灯光早早亮起,更添几分压抑。
周默蜷缩在病床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和沉重,抑郁的黑潮无情地冲刷着他的意识堤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溺水的窒息感。晚晚……晚晚……那个名字是唯一能穿透浓稠黑暗的光点,却带着锋利的边缘,每一次想起都割得他鲜血淋漓。“为自己而活……” 晚晚最后的恳求,此刻像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
突然,走廊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伴随着护士们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几个零星的词,像淬了冰的针,猛地刺穿了他麻木的意识:
“……发布会……血……江璃……”
“……报名……林晚的曲子……”
“……撕开伤疤……骨头里的证据……”
“……疯了……绝对是疯了……”
每一个破碎的词,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默脑中混沌的黑暗!江璃!血!林晚的曲子!骨头里的证据!这些词语在他混乱的思维里疯狂冲撞、组合,瞬间点燃了他死灰般的神经!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驱散了那噬骨的冰冷和疲惫!
江璃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他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床头柜上的水杯。玻璃碎裂的脆响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刺耳,碎片和水渍溅了一地。这声响如同发令枪,彻底激活了他体内沉睡的某种本能!
2.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利弊。活下去的本能?不!是比求生更强烈的、属于“周默”这个人存在的本能!是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本能!是必须离开这个活死人墓的本能!
他赤着脚,踩过冰冷的地板,无视脚底被玻璃碎片刺破的细微刺痛(这刺痛在他混沌的感知里,竟也隐约化作了几个尖锐的、不成调的音符)。他扑到窗前!三楼的病房,窗外是冰冷光滑的瓷砖外墙和纵横交错的排水管道。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只能推开一条缝隙的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单薄的病号服紧贴在身上。
他双手抓住冰冷的窗框,身体像猫一样敏捷地探出窗外。脚趾踩在狭窄的窗沿上,身体悬空在令人眩晕的夜色中。下方是坚硬的水泥地面,远处有模糊的保安巡逻的手电光晃动。极度的危险感如同强心针,让他麻木的感官瞬间变得异常敏锐!脑海中的噪音风暴(抑郁的嘶吼和联觉的碎片)似乎都短暂地退去,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念头:出去!到她的身边去!或者到能知道她在做什么的地方去!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目光锁定了离窗户最近的一根垂首的、锈迹斑斑的铸铁排水管。他伸出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手,手指死死抠住排水管冰冷的、粗糙的表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发白!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爆发力,猛地将身体荡了过去!
“嘶啦——” 病号服的袖子被粗糙的管壁刮破,手臂内侧传来火辣辣的擦痛(这痛感,在他奇异的感知里,竟化作了几个低沉的、压抑的降B调重音)。但他毫不在意,双脚己经找到了下方一个管箍的凸起。他像一只壁虎,手脚并用,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或者说求“存在”)的意志力,在冰冷的、滑腻的管道上,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向下挪动!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夜露的味道。汗水混合着恐惧的冰冷,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下方巡逻的手电光似乎朝这边扫了一下,他立刻如同受惊的壁虎般紧紧贴附在管道上,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仿佛被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的脚终于踩到了楼下花坛松软的泥土。双腿一软,他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草丛里,浑身脱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抬头望向那扇黑洞洞的、属于自己病房的窗户,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嘴巴,嘲笑着他的疯狂。
但他出来了!从那个埋葬活人的坟墓里爬出来了!
周默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浑身沾满的泥土和草屑,也顾不上手臂和脚底的擦伤与刺痛(这些痛感在他脑中交织成一串混乱的、急促的琶音)。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踉跄着、却又目标极其明确地,朝着城市某个熟悉的方向——他和江璃共同的工作室——狂奔而去!晚晚,璃姐……等我!晚晚,告诉我,我该怎么活?璃姐,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3.
冰冷的夜风刮过他滚烫的脸颊,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奔跑的身影上投下快速晃动的、扭曲的影子。他冲进老旧公寓楼昏暗的楼道,脚步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回响,如同他此刻疯狂擂动的心跳。他扑到工作室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海报的防盗门前,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对准门锁上那个小小的指纹识别区。
试了两次,冰冷的电子提示音无情地宣告失败。他低吼一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将沾着泥土、草屑和干涸血渍的拇指,死死地、用力地摁了上去!
“滴——嗒。”
一声轻响,如同天籁。门锁的绿灯幽幽亮起,金属门栓咔哒一声弹开。
周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门,跌入一片熟悉的、混合着松节油、旧木料和纸张气息的黑暗。他反手重重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这片属于他和晚晚、也属于璃姐的空间里的空气,仿佛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他歇了几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边,“啪”地一声按亮了工作台那盏老旧的、光线昏黄的台灯。
暖黄色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门口一小片黑暗,照亮了工作台上堆积如山的乐谱草稿、翻开的音乐理论书籍、几支散落的铅笔,还有——那台静静躺着的、屏幕漆黑的笔记本电脑。
周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定了那台电脑。那是晚晚生前最常用的。那里面……是否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的挣扎?她未竟的旋律?或者……关于那首未完成的协奏曲,关于璃姐……关于一切的真相?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扑到工作台前,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然后,他按下了电源键。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他苍白、汗湿、沾着污迹和血痕的脸,也映亮了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燃烧着不顾一切的、近乎偏执光芒的眼睛。屏幕的光线在他瞳孔深处跳跃,如同两簇幽暗的鬼火。
等待系统启动的进度条缓慢爬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悬停在布满指纹的触控板上,微微颤抖。晚晚……璃姐……他心中无声地呐喊。混乱的思绪如同沸水般翻滚:发布会上那触目惊心的血,江璃撕开伤疤时决绝的眼神,她吼出的“骨头里的证据”,还有那首被鲜血标注的《林晚未完成协奏曲》……这一切疯狂拼图的碎片,能否在这台冰冷的机器里,找到一根串联的线?
桌面终于加载完成。一张照片铺满了整个屏幕——那是林晚最后一次参加比赛获奖时的抓拍。她站在璀璨的舞台中央,怀里紧紧抱着她视若生命的小提琴,微微仰着脸,聚光灯在她年轻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流淌,那双总是带着忧郁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盛满了纯粹的、属于音乐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嘴角微微上扬,是一个无比干净、无比耀眼的笑容。照片右下角,还有一行手写体的日期,是她离开这个世界前仅仅三天。
4.
周默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里妹妹那张鲜活、明亮、对未来充满无限期许的笑脸。这张照片,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早己破碎不堪的心脏,然后用力地搅动!三天……仅仅三天之后,那个在聚光灯下笑得如此灿烂的女孩,就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无法言说的屈辱,沉入了冰冷黑暗的海底?这巨大的反差,这残酷到令人发指的时间线,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他猛地抬手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瞬间冲垮了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工作台面上。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屏幕里林晚的笑容在泪水中扭曲、变形,像一场荒诞而残忍的噩梦。
晚晚……晚晚……你最后那三天……到底经历了什么?在你笑得这么好看的照片背后……在你被宣布获奖的荣耀时刻之后……在你回到那个恶魔的巢穴里……发生了什么?!那个笑容……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一层薄薄的、随时会被撕碎的伪装?
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疑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趴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地恸哭,泪水浸湿了衣袖。昏黄的台灯光线笼罩着他蜷缩的身影,将他和屏幕上林晚永恒凝固的灿烂笑容一同框定在这片狭小、孤寂、充满了未解之谜和彻骨悲伤的空间里。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编织着永不疲倦的喧嚣。而在这间寂静的工作室里,只有压抑的哭泣声在回荡,混杂着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血书己下,战帖己呈。地狱赛场的帷幕,在这一刻,被一个疯子的鲜血和一个逃亡者的眼泪,彻底拉开。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