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又一次在剧烈的眩晕和呕吐中耗尽力气,像一具被海浪抛上岸的残骸。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旋转的黑暗。她急需一点新鲜的、不那么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哪怕只是幻觉。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按响了呼叫铃。
很快,一名护工推着轮椅进来。江璃被小心翼翼、几乎是半抱半扶地挪上轮椅。每一次移动都引发新一轮的天旋地转和恶心感,她死死抓住轮椅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上冷汗涔涔。
护工推着她,缓缓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更浓烈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头顶的荧光灯管发出低微的嗡鸣,光线惨白而均匀,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冰冷无情。走廊很长,仿佛没有尽头,两侧紧闭的病房门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偶尔有穿着病号服的人被搀扶着缓慢走过,面容模糊,眼神空洞,如同这白色地狱里飘荡的游魂。轮椅的橡胶轮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单调而微弱的“沙沙”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
眩晕感并未因移动而减轻,反而因视觉信息的不断变化而加剧。江璃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拧紧,竭力对抗着胃里翻腾的酸水。护工推着她,拐过一个安静的转角。
就在这个转角。
就在江璃因为一阵强烈的眩晕而不得不微微睁开眼,试图寻找一个视觉固定点的瞬间——
她的视线,撞上了前方不远处,刚从心理诊室紧急处理完伤口、在助理搀扶下走出来的周默。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默也看到了她。
他左手的小臂上缠着崭新的、刺眼的白色绷带,隐隐还透出一点暗红的血色。他英俊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和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仿佛几天几夜未曾合眼。那份属于天之骄子的从容和掌控感,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巨大痛苦和自责彻底掏空后的茫然与死寂。当他看到轮椅上那个苍白、虚弱、眼神涣散、额角还带着未愈伤痕的江璃时,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感:震惊、剧痛、难以言喻的愧疚……如同汹涌的岩浆,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融化。他下意识地朝她迈了一步,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抓住什么或弥补什么的冲动,微微抬起,颤抖着,伸向江璃的方向。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呼喊她的名字,想解释,想忏悔……但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痛苦到扭曲的口型。
轮椅在距离周默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护工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诡异僵持的场面。
江璃的目光,从周默惨白憔悴的脸,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只抬起的、微微颤抖的手上,最后,定格在他左臂那圈崭新的、刺目的白色绷带上。那绷带像一道无声的判决书,又像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惊叹号。
刹那间,工作室里碎裂的玻璃、林晚额角的疤痕、漫天飞舞的“剽窃”与“灭口”的指控、自己砸琴时的疯狂、喷溅在屏幕上的鲜血……还有眼前这个人,他那贯穿始终的、致命的沉默!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虽然她己听不见,但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声音都更响亮)、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背叛,如同无数破碎的镜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在她眩晕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重组!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恨意,取代了眩晕带来的恶心感,瞬间席卷了她。
她看着周默那只伸向自己的、带着迟疑和巨大痛苦的手。
然后,在周默惊愕、痛楚、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祈求的目光注视下,江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没有扎着输液针的、苍白的手。
她的手,没有伸向周默,没有回应那迟来的、或许永远迟来的触碰。
她的手指,在空中,以一种异常清晰、异常稳定、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决绝的姿态,开始比划。
不是混乱的挥舞,是精准的手语动作。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刻进空气里,刻进对方的骨头里:
你——的——沉——默——
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那双因眩晕而失焦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首首刺入周默的眼底深处,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彻底的绝望和控诉。
最后一个手势,带着一种几乎要将手指折断的力量,狠狠划下:
——震——聋——了——我——!
手势完成的瞬间,空气凝固了。
周默那只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僵在半空中,然后,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得如同病房的墙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挣扎、愧疚,在江璃这无声的手语落下的瞬间,彻底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崩溃。他像是被这句无声的控诉抽走了所有的脊梁,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身旁助理的搀扶才勉强没有倒下。他看着江璃,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哽咽。
江璃做完最后一个手势,便收回了手,仿佛耗尽了她仅存的生命力。她不再看周默一眼,那眼神空洞地越过他,投向走廊尽头那片同样惨白、同样冰冷的虚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彻底摧毁后的漠然。
她轻轻拍了拍护工推着轮椅的手背,示意继续前进。
轮椅的橡胶轮再次发出单调的“沙沙”声,碾过冰冷光滑的地面,平稳地、毫不停留地从僵立如雕塑、仿佛灵魂己被那句手语彻底击碎的周默身边,推了过去。
擦肩而过。
没有回头。
走廊惨白的光线下,轮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那坐在轮椅上的单薄身影,渐渐消失在冰冷的走廊尽头,像一个被寂静彻底吞噬的、走向永恒虚无的音符。
只剩下周默,如同被钉死在原地,左臂的白色绷带在灯光下刺眼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共犯烙印。那句无声的手语——“你的沉默震聋了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冰冷的回音,在他彻底崩塌的世界里,永无止境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