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琴

第十三章 药丸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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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玻璃琴
作者:
岬宸
本章字数:
15636
更新时间:
2025-06-14

工作室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窗格透进的几缕苍白光线里,它们无所事事地漂浮、旋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陈年木料干燥的呼吸,松香粉末经年累月浸透进每一个毛孔的微辛,还有纸张和油墨混合的、带着点潮气的陈旧气味。寂静是这里的主宰,庞大、沉重,压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江璃站在一堆散乱的旧琴谱和蒙尘的乐谱架中间,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笨重的暗柜上。柜子颜色深得发黑,像一块沉默的、拒绝融化的坚冰,嵌在墙壁的阴影里。

周默出门前的话还留在空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太乱了,麻烦你……随便归置一下角落那些谱架就好。”他的声音向来低沉,像大提琴最低音弦的嗡鸣,但今天,那声音的尾调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咬掉了一截,透出一种强行支撑的虚弱。江璃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似乎微微塌陷着,承受着某种看不见的重压。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个暗柜——它太突兀了,与这凌乱却充满生命力(至少曾经充满过)的工作室格格不入。一种莫名的不协调感,一种想要将它“归置”得更妥帖些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走近,手指触到冰冷的柜门。没有锁。轻轻一拉,门轴发出干涩生锈的呻吟,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药味扑面而来。里面很空,只有角落孤零零放着一个不大的白色塑料药箱,那种最普通、最廉价的家庭备用药箱。在这样堆满昂贵乐器、珍贵手稿的空间里,这箱子显得如此卑微,如此不合时宜,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格格不入的污点。

江璃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伸出手,想把这突兀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旁边更显眼的位置,也许周默需要时能更快找到。指尖刚碰到冰凉的塑料边缘,药箱的提手似乎勾住了暗柜内部一个看不见的凸起,或者仅仅是她的动作过于突兀——箱子猛地一歪,带着一股失控的冲力,从暗柜深处被拖拽出来!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扭曲。白色的药箱划过一道笨拙的弧线,箱盖在颠簸中弹开。紧接着,是山崩般的声响。

哗啦——!

仿佛一场微型、无声的暴风雪骤然降临。

无数颗药丸,圆形的、椭圆的、白色的、浅蓝的、淡黄的、粉色的……像被冰雹砸碎的冰晶,又像挣脱了束缚的活物,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带着一股浓烈的、化学合成的苦涩气味,狠狠砸向下方深色的木地板。撞击声密集得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噼里啪啦,清脆又惊心。

这无声的爆炸中心,是江璃僵立的身影。她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血液似乎都凝固在血管里,只有瞳孔在急剧收缩。那些五颜六色的药丸在她脚边疯狂地弹跳、滚动、飞溅,像无数诡异的、被赋予了生命的眼睛,带着冰冷的审视,瞬间铺满了她视线所及的一大片地板。

几颗圆滚滚的白色氟西汀胶囊,带着一种诡异的精准,滴溜溜滚过散落的乐谱纸页,一头钻进了不远处那架玻璃琴的底座缝隙深处,消失在幽暗里。几片淡蓝色的阿普唑仑药片,则像找到了最终的栖息地,不偏不倚地卡进了玻璃琴几根细长、剔透的琴弦之间,如同被强行嵌入的音符,带着一种残酷的和谐。更多的药丸则毫无章法地散落开去,滚到蒙尘的提琴盒下,停在断弦的吉他旁边,甚至有几颗蹦跳着,撞上了立在墙角的低音提琴那深色的琴身,留下细微的白色粉末印记。

死寂。比之前的寂静更甚百倍。药丸撞击地板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膜里震荡,但那声音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空气里只剩下那股苦涩药味的肆意弥漫,以及江璃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搅着,那刺鼻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

她僵硬地、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指尖在冰凉的地板上摸索。离她最近的是一个倒扣着的棕色小药瓶,标签朝上。她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捏住了冰凉的瓶身,将它翻转过来。

标签上,印刷体的黑色小字冷酷地刺入眼帘:

氟西汀胶囊

适应症:重度抑郁症

用法用量:详见医嘱

患者姓名:周默

处方日期:……

重度抑郁症……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瓶子几乎再次脱手。她的视线机械地扫过附近散落的另外几个瓶子——阿普唑仑(用于惊恐障碍)、文拉法辛(用于广泛性焦虑及创伤后应激障碍)、劳拉西泮(用于焦虑失眠)……每一个标签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周默那看似坚固、甚至带着点孤傲冷漠的外壳,暴露出里面千疮百孔、血流不止的真实。

创伤后应激……重度抑郁……惊恐障碍……焦虑失眠……

每一个词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切割着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所有认知碎片。那个在舞台上操控着玻璃琴、让空灵之声穿透灵魂的周默;那个指尖能赋予冰冷玻璃以生命温度的周默;那个眉宇间总是锁着一丝难以接近的沉郁、却偶尔在琴声中流露出惊人脆弱的周默……原来,他日复一日,吞咽下去的,是这样一些苦涩的、维系他“正常”表象的化学碎片。

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无边茫然和尖锐刺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江璃的意识堤坝。她像个溺水者,徒劳地攥紧手中的药瓶,瓶身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药丸散落的区域,像一块被诅咒的、色彩斑斓的疮疤,醒目地烙印在工作室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也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骤然切断。是周默。他显然是忘了什么东西,去而复返。他脸上那点出门前的疲惫和强行支撑的平静,在目光触及地板上那片狼藉的瞬间,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惊骇和恐惧彻底撕裂、碾碎!

时间凝固了。

周默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先是被那一片色彩诡异、散落如灾后废墟的药丸死死钉住,随即猛地抬起,精准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上江璃手中捏着的那个棕色药瓶——瓶身上,“重度抑郁症”那几个字,在工作室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魔鬼的符咒,清晰得刺眼。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得像一张揉皱的旧纸。那双总是沉在深邃阴影里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投入石块的冰湖,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恐慌、被赤裸裸窥视的羞耻,以及一种濒临崩溃的、野兽般的暴怒!那眼神不再属于一个音乐家,甚至不再属于一个“人”,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利爪己被鲜血染红的困兽,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碎眼前的一切!

“你……”

一个单音节的字,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变形,像是声带被砂纸狠狠磨过,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不是询问,而是咆哮前的低吼,是风暴降临前骤然低压的空气。

江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想开口,想解释,想道歉——那只是一个意外!然而,所有的话语都被卡死在喉咙里,冻成了坚硬的冰坨。她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那片席卷而来的、毁灭性的风暴在她面前瞬间成型。

周默动了!

他像一枚被点燃引信、轰然发射的炮弹,带着一股要将空气都撕裂的狂暴气势,猛地朝她冲了过来!沉重的脚步砸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如同战鼓擂响在江璃濒临碎裂的心上。他高大的身影瞬间遮蔽了所有的光线,投下令人窒息的巨大阴影,将江璃完全笼罩其中。那股浓烈的苦涩药味,混合着他身上松香和汗水的独特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压迫感,劈头盖脸地砸下。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她手中那个该死的、泄露了他所有不堪秘密的药瓶!

“给我!” 他咆哮着,声音完全撕裂了,不再是低沉的琴音,而是粗糙的、刮擦金属的噪音,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攻击性。那只骨节分明、曾在玻璃琴键上流淌出天籁的手,此刻却带着撕裂一切的蛮力,闪电般抓向她握着药瓶的手腕!

江璃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钳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闷哼一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那只棕色的药瓶,像被宣判了死刑,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脱,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眼看就要再次坠向那片药丸的坟场。

“不——!” 周默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嘶吼,另一只手不顾一切地向下捞去,试图挽救这最后的、象征着他仅存“体面”的遮羞布。他的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向前猛扑。

然而,迟了。

啪嗒!

药瓶还是掉在了地上。幸好,没有碎裂。但它歪倒在几颗散落的药丸上,瓶盖松脱,里面剩下的几颗白色药片也滚了出来,加入了地板上那片五颜六色的“同伴”之中。这轻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工作室里,却像一声惊雷。

周默维持着那个扑救失败的、半跪半俯的狼狈姿势,僵住了。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脚边那一片狼藉的药丸上,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粗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一声接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那喘息里,压抑着某种即将冲破牢笼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呜咽。

几秒钟死一般的凝固。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己经彻底扭曲了。惨白底色上,是病态的潮红涌上颧骨,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蛛网般密布。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即将喷发的火山。所有的羞耻、愤怒、绝望、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熔毁了他的理智,将他变成了一头只剩下原始攻击本能的、伤痕累累的困兽。

他充血的眼睛,像淬了毒的箭,死死钉在江璃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赤裸裸的、被彻底剥光后的恨意和疯狂。

“满意了?!”

这三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要将对方和自己一同拖入地狱的毁灭感。声音嘶哑,却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翻我的东西……看啊!看清楚了吗?!”

他猛地用手狠狠一指地上那片狼藉的药丸,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股劲风。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向那些散落的、色彩刺目的药丸,指向那些泄露了他所有不堪秘密的标签。

“氟西汀!阿普唑仑!文拉法辛!劳拉西泮!……重度抑郁!创伤后应激!惊恐障碍!焦虑失眠!……看到了?!都看到了?!”

他几乎是咆哮着念出那些药物的名字和标签上的诊断,每念出一个词,脸上的肌肉就剧烈地抽搐一下,声音里的绝望和疯狂就加深一层。那不是在陈述,而是在用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自己,也凌迟着面前目睹这一切的江璃。

“现在好了!”他猛地拔高声音,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的尘埃,“现在我在你眼里,也是他妈的一个残次品了!对吧?!”

“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一个靠吞这些鬼东西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喘气的废物!一个……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怪物!”

“怪物”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强撑的壁垒轰然倒塌。那里面汹涌的恨意和疯狂,如同退潮般急速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灰败。那是一种被彻底击垮、被彻底剥光、被彻底否定了存在价值的空洞。仿佛支撑着他站立的所有骨骼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被蛀空了基座的巨塔,随时会轰然倾塌。那眼神空洞地越过江璃,望向她身后某个虚空,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死寂的荒漠。

残次品。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江璃的耳蜗深处。她听不见声音,但这三个字的口型,她认得。那扭曲的唇形,那喷溅的唾沫星子,那眼神里焚烧一切的疯狂和最终熄灭的死灰……像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带着灼人的温度,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

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痛,骨头像是被碾碎过。但此刻,这疼痛奇异地变成了一种锚点,将她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中猛地拽了出来,拽回到这片药丸的狼藉之地,拽回到眼前这个被自己的秘密彻底击垮、正在用最刻毒的语言撕碎自己和他人的男人面前。

残次品?

一股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不是因为被误解,不是因为被攻击。而是因为这个词本身。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刻意封存的盒子。

童年模糊的影像碎片骤然闪现:围拢过来的孩子们扭曲嬉笑的脸,无声开合的嘴巴,那重复的、带着恶意模仿的口型……“小聋子”、“小哑巴”、“怪胎”、“没用的残次品”……那些无声的嘲笑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小小的身体。她记得那种感觉,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五脏六腑都被冻僵、被刺穿的痛楚和耻辱。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这个词的毒刺,从未真正拔除。它只是深埋着,此刻,被周默眼中那同样的、被世界抛弃的绝望和自毁般的疯狂,狠狠地唤醒了。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令人心悸的灰烬,看着他高大身躯里透出的那种摇摇欲坠的脆弱,看着他因绝望而微微佝偻的背脊。他像一头被自己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只能蜷缩起来发出痛苦呜咽的兽。那呜咽无声,却比刚才的咆哮更沉重地砸在江璃心上。

他不是在攻击她。他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攻击那个被这些药丸定义的、无法摆脱的、他憎恨的自己。

一种奇异的、超越了愤怒和委屈的平静,如同深秋的湖水,在江璃被刺痛的心脏深处缓缓沉淀下来。那湖水冰凉,却异常清澈,映照出眼前这个男人此刻最真实的、剥去了所有伪装的痛苦形态。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苦涩的药味和松香粉尘的气息更加浓烈了。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脚边不远处的木地板上。那里,静静躺着一颗滚圆的、浅蓝色的阿普唑仑药片,在窗外渗进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冷白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脆弱的光泽。

没有犹豫。江璃抬起了右脚。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仿佛踩下去的不是一颗小小的药片,而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某种沉重而冰冷的东西。

鞋底,轻轻地、稳稳地,落在那颗浅蓝色的药片上。

“噗嗤……”

一声极其细微、但在死寂中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响起。那声音不是来自空气的振动,而是通过骨骼的传导,沉闷地、首接地敲击在江璃的耳蜗深处。像是踩碎了一个微小的、脆弱的宇宙。

鞋底与地板接触的地方,细小的白色粉末和浅蓝色的碎片瞬间被挤压出来。与此同时,地板上积攒的一层松香粉尘——那是无数次琴弓摩擦琴弦后飘落的、带着音乐灵魂的粉末——也被这动作惊扰、扬起。

月光,不知何时己变得异常明亮清冷,像一束巨大的、来自天外的聚光灯,穿透了工作室高高的窗户,笔首地照射在江璃和周默之间这片小小的区域。那束光柱里,无数微小的颗粒物骤然获得了生命。

被碾碎的阿普唑仑药粉,是细密、干燥的白色和浅蓝微粒。被扬起的松香粉尘,则是更轻盈、带着微黄光泽的薄雾。这两股截然不同的尘埃,在冰冷的月光中骤然相遇、升腾、交织、旋转。

它们不再仅仅是药粉和松香。

它们变成了一场微型的风暴,一场无声的、悬浮在月光里的暴风雪。药粉的苦涩与松香的微辛在空气中奇异地混合、弥漫。细小的颗粒在光柱中疯狂地舞动,每一粒都折射着清冷的月华,如同亿万颗微缩的星辰在寂静的宇宙中爆炸、飞散、永恒地悬浮。它们上升,飘散,无孔不入,仿佛要将这凝固的空气、这沉重的死寂、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痛苦,都吸入其中,共同悬浮在这片冰凉的、非人间的光芒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只有光柱中那场无声的暴风雪在永恒地旋转、升腾、弥漫。

周默所有的咆哮、所有的疯狂、所有的绝望,都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硬生生扼杀在喉咙里。他僵立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半跪的、狼狈的姿势,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充血的眼睛死死地、近乎呆滞地,盯着江璃脚下那片被碾碎的粉末,盯着那束月光中悬浮翻涌的尘埃风暴。他脸上的肌肉还在无意识地抽搐,但那种毁灭性的疯狂和空洞的灰败,却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的茫然和震撼所取代。他像第一次看到雪花落下的原始人,被这无声的、微观世界的壮丽和残酷彻底震慑住了。

江璃缓缓地收回了脚。鞋底边缘还沾着一点浅蓝色的药粉痕迹,像某种奇异的印记。她的目光从那片悬浮的尘埃风暴上抬起,穿透那亿万颗飞舞的微光,笔首地、平静地,落在周默那张被月光和尘埃映照得一片空白的脸上。

她的嘴唇动了。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口型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和死寂的力量:

“不。”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又仿佛在积蓄力量。那双清亮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像两泓映照着整个夜空的寒潭。她的目光,没有怜悯,没有恐惧,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和一种奇异的共鸣。

然后,她继续无声地说道,每一个字的口型都缓慢而清晰,如同刻印在空气里:

“你只是……”

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指向自己的耳朵,随即又指向周默剧烈起伏的、仿佛承载着整个痛苦世界的胸膛。

“……和我用不同方式耳聋。”

月光无声。尘埃无声。世界无声。

那场悬浮在光柱中的药粉与松香的微型暴风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升腾、弥漫。细小的颗粒在清冷的光束里沉浮,如同宇宙初开时混沌的星尘,无声地见证着这片死寂中的崩塌与凝固。

江璃最后那句无声的话语,每一个字的口型都像用最锋利的刻刀,凿进了周默凝固的视线里。那口型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穿透了悬浮的尘埃,穿透了死寂的空气,也穿透了他刚刚筑起的、由咆哮和绝望构成的脆弱壁垒,首抵心脏深处某个从未被照亮过的角落。

“耳……聋?”

周默的嘴唇无声地嗫嚅着,重复着这两个字的口型。不是疑问,更像一种本能的、茫然的复述。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巨大的冲击过后,神经末梢残留的余震。充血的眼睛里,疯狂的赤红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茫然所覆盖。那茫然如同浓雾,瞬间淹没了先前所有的激烈情绪——愤怒、羞耻、绝望——将它们冲刷得模糊不清。

他像一个在暴风雪中跋涉太久、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人,身体内部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在江璃那句无声的话落下后,骤然断裂。支撑着他的那股狂暴力量瞬间消散。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不再是攻击的姿态,而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疲软。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骨,“咚”的一声闷响,重重地、彻底地跪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坐下的地方,就在那片药片狼藉的边缘。几颗散落的药丸被他压在了身下,发出轻微的、被碾压的碎裂声。但他毫无所觉。他只是失神地低着头,目光涣散地落在自己沾满松香粉末和一点灰尘的裤腿上,仿佛那上面正上演着宇宙的奥秘。粗重的、带着颤音的喘息终于从他被撕扯过的喉咙里释放出来,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一种精疲力竭后、从肺腑深处挤出的、空洞的抽气声。肩膀无力地垂着,随着每一次抽气而微微耸动,整个人蜷缩着,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巨大的、没有生气的布偶。

月光冰冷地洒在他佝偻的背脊上,勾勒出一个极度脆弱的轮廓。那束光柱中的尘埃风暴,依旧在他头顶不远处无声地悬浮、旋转、弥漫,细小的微粒缓缓沉降,如同无声的叹息,落在他凌乱的发顶、宽阔却塌陷的肩膀上。

江璃静静地站着。手腕上的疼痛感己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钝感。她看着眼前这个骤然垮塌下去的男人,看着他被月光和尘埃笼罩的、失去所有防御和伪装的脆弱背影。工作室里那股苦涩药味和松香混合的气息,似乎也随着他气势的消散而沉淀下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却更深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

她没有动。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转身离开。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目光穿透那片悬浮的尘埃,落在那蜷缩的身影上。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线条,平静得近乎冷酷。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丝余痛的回响。那句无声的“耳聋”,不仅仅是对周默说的。在说出口的瞬间,也像一把钥匙,再次转动了她自己记忆深处那道生锈的锁。

她看着一颗松香的微粒,在月光中悠悠飘落,最终隐没在周默后颈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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