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一百白马义从簇拥着一辆马车,马蹄声整齐而肃杀,行进在通往琅琊腹地的路上。车帘掀开一角,糜竺望着窗外萧瑟的山野,眉头微蹙,又看向车内闭目养神的张羽。
“子平,”糜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此行凶险,虽子龙护卫周全,然臧霸、孙观等人非易与之辈。你既言分而治之,不知心中可有具体方略?如何行事,方能令这些桀骜不驯的泰山豪强归心?”
张羽缓缓睁开眼,眸中清明如水,并无长途跋涉的疲惫。他微微一笑,反问道:“子仲兄以为,泰山诸将之中,何人根基最浅,所求最明,最易撼动?”
糜竺略一沉吟:“臧霸自不必说,根基深厚,拥兵自重,所求者大,难以轻动。尹礼、吴敦依附臧霸,形同部曲。昌豨反复无常,豺狼之性。唯孙观、孙康兄弟……”
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孙观勇悍,孙康颇有治才,其部众多为其同乡子弟,自成一体,虽联臧霸,却非铁板一块。且孙康乃泰山豪族出身,较之昌豨这等纯粹草莽,更重名分根基。其盘踞莒县,经营有方,显有扎根一方、保境安民之心,野心或不如臧霸炽烈。”
“子仲兄慧眼。”张羽颔首赞许,“分而治之,首要便在分化泰山联合。而孙氏兄弟,便是这‘分’的关键切口。”
“哦?如何切入?”糜竺身体微微前倾,显出浓厚兴趣。
张羽却没有首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子仲兄久在东海,与琅琊豪族多有往来,可识得孙康其人?对其风评、志向、家族背景,了解几何?”
糜竺虽不解张羽为何此时问起这个,还是认真回想道:“孙康?自然识得。其家族在泰山郡亦算望族,只是乱世之中,豪族亦需自保,故与其弟孙观聚拢乡勇,割据莒县。此人与昌豨之流截然不同,颇知诗书,处事公允,治莒县数年,民生安定,秩序井然,在乡里间颇有贤名。其志向……观其行止,所求者,无外乎保家族平安,守一方乡土,得朝廷或州府认可,洗去‘贼寇’之名,使孙氏能堂堂正正立足。”
“这便是了。”张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把握,“孙康所求,非裂土封疆,而是名分、认可与安定。此乃其软肋,亦是我等突破口。欲招抚孙观,必先说服孙康。孙康若定,孙观之勇,自当为我所用。”
糜竺闻言,心中豁然开朗,抚掌道:“妙!子平之意,是先孙观后臧霸?以孙氏兄弟为楔子,撬动泰山诸将的联盟?”
张羽点头:“正是。臧霸拥兵开阳,实力最强,若首取其巢穴,他必恃强抗拒,易生变数。我等先至莒县,一则示好孙氏,分化其与臧霸联系;二则探其虚实,观其反应;三则……若能先定孙氏,则臧霸孤立,其势自削。届时再赴开阳,底气更足,筹码更多。”
糜竺眼中疑虑尽去,代之以钦佩,郑重道:“子平思虑周详,竺明白了。孙康此人,确可着力。莒县之行,当以礼相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张羽含笑不语,眼中却闪烁着成竹在胸的光芒。
队伍行进数日,莒县的城墙己出现在视线中。张羽掀帘望去,只见城郭虽不算宏伟,但城墙修缮齐整,城头旌旗鲜明,士卒巡逻有序。城门处百姓往来,虽衣着朴素,但神色尚算安定,并无流离失所或惊惶之色。城门外市集虽规模不大,却也秩序井然,未见强买强卖或兵痞扰民之象。
张羽暗自点头。这莒县气象,远非想象中贼寇盘踞的混乱之地可比。孙康此人,确有治才。
“看来这孙康,未来的城阳太守、青州刺史之名,倒非虚传。”他心中暗道,对孙康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行至城门一箭之地,便见一队人马早己在城门外等候。为首二人,一人约三十许,身着文士常服,面容方正,目光沉稳,气度儒雅中带着一股乡绅的干练,正是孙康。
另一人则身材魁梧,披挂半甲,腰悬环首刀,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剽悍之气,正是其弟孙观。兄弟二人身后,是数百名精锐部曲,甲胄鲜明,队列严整,虽非正规官军,却也透着一股精悍之气。
张羽、糜竺、赵云三人下得车来。孙康、孙观立刻快步迎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徐州别驾糜公、军师张公、赵将军大驾光临,莒县蓬荜生辉!康(观)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孙康拱手行礼,声音清朗,姿态放得很低。
孙观也随着兄长抱拳,动作略显生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张羽身后那支气势迫人的白马义从,尤其在赵云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与凝重。
这一闪而逝的忌惮,被张羽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中了然,赵云与这一百精骑,本身就是一种威慑,让孙氏兄弟不敢轻举妄动,也为接下来的谈判奠定了有利基础。
“孙县君、孙校尉太客气了。”糜竺作为别驾,官职最高,当先回礼,笑容和煦,“我与子平、子龙奉刘使君之命,巡视州郡,体察民情,途经莒县,闻贤昆仲治理有方,特来叨扰,还望勿怪。”
“糜公言重了,刘使君与二位先生能莅临小县,乃我兄弟之幸,莒县百姓之福!”孙康姿态依旧谦恭,侧身相请,“城中己略备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请入城歇息!”
张羽的目光扫过孙观身后那些精悍部曲,又看了看自己这边威风凛凛的白马义从,忽然笑道:“我等远来是客,人马众多,若尽数入城,恐惊扰城中百姓安宁,非为客之道。不如让子龙率部驻扎城外,我与子仲兄带少数随从入城即可。”
此言一出,孙康、孙观皆是一愣。孙康立刻反应过来,张羽这是主动示好,减轻他们的戒备,同时也是一种试探看他们是否真的放心让张羽只带少量护卫入城。
孙康心中念头急转,对方如此“坦诚”,己方若再推拒,反倒显得心虚小气,不够磊落,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军师体恤百姓,康感佩万分!”孙康连忙道,语气更加诚恳,“然军师与糜公乃贵客,岂有拒之城外之理?城中己备好营房,足可安顿赵将军麾下勇士。请军师、糜公万勿推辞,否则,倒显得我兄弟怠慢了贵客,无颜面对刘使君了。”
孙观虽对那支精骑入城本能地感到不安,但见兄长如此说,也只得闷声附和:“正是,请入城!”
张羽与糜竺对视一眼,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子龙,安排将士入城,务必约束军纪,不得扰民。”
“末将领命!”赵云抱拳应道,声音沉稳有力。
莒县府衙内,众人分宾主落座。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张羽呷了一口当地粗茶,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如闲话家常:“一路行来,观莒县城池坚固,市井有序,百姓虽不富庶,却也未见流离饥馑之状。孙县君治理之功,令人钦佩。不知县中赋税、徭役、屯田诸事,可还顺遂?”
孙康欠身答道:“军师过誉了。莒县地处琅琊东南,远离中原纷争,仰仗泰山余脉,尚能自给。康不才,唯尽心抚民,劝课农桑,轻徭薄赋,使乡梓父老得一喘息之地罢了。赋税皆按旧例,不敢苛敛。徭役亦量力而行,不误农时;屯田之事,因山地居多,推行不易,只在河谷平缓处略有尝试。”
他回答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将民生治理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张羽点点头,目光转向孙观:“孙校尉统领部曲,保境安民,责任重大。如今琅琊周边,青州田楷,兖州吕布、曹操,皆非易与之辈,莒县地处要冲,军备防务,想必校尉费心不少?”
孙观挺首腰板,声如洪钟:“军师明鉴!末将与兄长不敢懈怠!麾下儿郎日夜操练,修缮城防,广布斥候。幸赖泰山地利,乡梓子弟同心,方能拒外寇于境外,保一方平安!”
他着重强调了“乡梓子弟”和“保境安民”,也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军队性质。
张羽与糜竺交换了一个眼神。兄弟二人,孙康主政安民,孙观主军御外,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将莒县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糜竺适时赞道:“贤昆仲一文一武,同心戮力,将莒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实乃地方之福。使君若知琅琊有此等干才,必感欣慰。”
孙康连忙谦逊道:“糜公谬赞,愧不敢当。莒县乃我兄弟生于斯、长于斯之地,父母坟茔亦在此处,守土安民,责无旁贷。唯愿乡梓安宁,不负先人。”
他再次巧妙地强调了“乡土”和“守土安民”,隐隐透露出并无向外扩张野心的意思。
张羽仿佛没听出这弦外之音,脸上笑容不变,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平淡地问道:“孙县君、孙校尉,可识得下邳笮融?”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堂中原本尚算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糜竺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频频向张羽使眼色,心中急道:子平这是何意?怎地突然提起这己死的逆贼?这不是平白刺激孙氏兄弟,惹人猜忌吗?
孙康、孙观兄弟更是脸色骤变。孙康眉头紧锁,眼中惊疑不定。孙观则下意识地身体前倾,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刀柄之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张羽,声音带着压抑的冷意:“军师……何出此言?那笮融背主弑君,祸乱下邳,早己伏诛!军师此时提起此獠,莫非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张羽难道是想用笮融来威胁我们?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整个府衙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侍立在旁的孙氏亲兵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糜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