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窖。
深入地下九丈。
六皇子府邸最幽暗、最冰冷、最绝望的所在。
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混杂着血腥、霉菌、以及某种陈年污秽冻结后特有的腐朽气息。墙壁是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黑色玄武岩,粗糙冰冷,布满滑腻的霜层和深褐色的、不知是水渍还是血污干涸后的斑驳。
没有灯火。
只有窖顶几个拳头大小的透气孔,透下几缕惨淡的、被层层冰雪过滤后近乎无光的灰色天光,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勉强勾勒出窖内巨大而模糊的轮廓。
中央。
一根同样漆黑的粗大石柱上。
秦瑶被死死捆缚着。
与其说是捆缚,不如说是被强行“钉”在了这极寒地狱的刑柱上。
没有用铁链。
用的是浸透了冰水的、粗粝的牛筋索!
一圈又一圈,深深勒进她早己冻得青紫、遍布擦伤与淤痕的皮肉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带来钻心刺骨的摩擦剧痛!
她身上那件象征尊贵的锦绣华服早己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如同破布般挂在身上,沾染着污泥、血渍和地上肮脏的冰屑。在外的肌肤——脸颊、脖颈、手臂——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冻伤状态:青紫中透着死气沉沉的灰白,有些地方甚至鼓起巨大的、半透明的水泡,里面晃动着浑浊的脓液。
头发散乱,如同枯草,结满了冰凌。
她的嘴巴没有被堵住。
因为不需要。
她早己失去了尖叫的力气。
只有喉咙深处,随着每一次艰难而痛苦的吸气,发出如同破旧风箱摩擦般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每一次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死寂的寒窖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那双曾经盛满骄纵与恶毒的眼睛,此刻浑浊一片,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种濒临极限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丝被极寒冻结的、凝固的怨毒。
她微微仰着头,望向窖顶那点微弱的光,仿佛那是她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稻草。身体不受控制地间歇性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让那深陷皮肉的牛筋索勒得更紧一分!
冷。
刺骨的冷。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极寒。它无孔不入,钻进每一个毛孔,冻结每一滴血液,啃噬着每一寸骨头。
更可怕的是……
在这极致的寒冷中,秦瑶的感官早己混乱扭曲。
她感觉不到西肢的存在。
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股灼热滚烫的火焰,正从她被冻伤的皮肤下、从她被牛筋索勒破的伤口深处……疯狂地燃烧起来!
那火焰是如此真实!
灼烧着她的皮肉!焚烧着她的骨骼!仿佛要将她由内而外烧成灰烬!
“嗬……嗬……火……好烫……救我……” 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从她冻裂的唇瓣间溢出,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恐惧。
冰火两重天!
极寒冻结她的躯体,幻觉的烈火却在焚烧她的灵魂!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崩溃!
就在她意识在冰与火的夹缝中疯狂沉沦、即将彻底消散之际。
死寂的寒窖深处。
阴影无声地蠕动。
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脚步踏在布满冰屑的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的“嘎吱”声。
如同踏在秦瑶濒临断裂的心弦上。
秦瑶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瞳孔骤然收缩!
如同看到了比这寒窖更恐怖的恶魔!
林熙。
她就站在距离石柱三步之外的地方。
没有穿厚重的裘衣。
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窄袖劲装,勾勒出单薄却挺首的脊背。长发用一根毫无纹饰的乌木簪紧紧绾在脑后,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和光洁的额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同这寒窖本身。
冰冷。死寂。
只有那双眼睛。
幽深。
漆黑。
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秦瑶此刻如同烂泥般凄惨、扭曲、绝望的影像。
没有快意。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审视。
如同屠夫在估算待宰羔羊的价值。
秦瑶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濒死的鱼最后一次弹动!
“呃……嗬……” 她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恐惧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林熙,里面充满了最卑微的乞求、最恶毒的诅咒,以及被巨大恐惧彻底击垮后的空洞。
林熙的目光,缓缓移开。
落在了石柱旁边。
那里,不知何时,被墨七无声地放置了一个不大的、同样玄黑色的皮囊。
林熙走上前,动作一丝不苟,极其专注地——打开了皮囊。
寒窖内光线昏暗。
随着她苍白纤细的手指一件件取出、摆放。
一排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器物,清晰地呈现在冰冷的、布满霜层的地面上。
形状各异。
大小不一。
有细长如冰锥、尖端闪烁着森然蓝芒的尖刺。
有表面布满细密棱角、如同冰晶凝结而成的粗糙石杵。
有末端镶嵌着尖锐冰棱、布满诡异螺旋纹路的短柄……
每一件,都散发着纯粹为了制造极致痛苦而诞生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森然寒意!
没有一件是用于快速了结性命的。
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在这极寒地狱里,将痛苦无限延长、放大!
林熙的动作很慢。
很稳。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仿佛她手中捧着的,不是刑具,而是最珍贵的艺术品。
冰冷的金属与冰石在她指尖翻动、碰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如同冰块碎裂般的声响。
叮……
咔……
在这死寂而压抑的寒窖里,每一声轻响,都如同敲响在秦瑶脆弱的神经末梢上,狠狠碾碎她最后一丝侥幸!
“呜……呜……” 秦瑶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身体筛糠般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即使冻僵也无法掩盖!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再次弥漫开来——在极寒中失禁,带来的是更刺骨的冰冷和羞耻!
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她残存的意志!
“嗬……饶……饶命……” 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变得更加凄厉绝望!她拼命地扭动着被冻僵的身体,想要挣脱牛筋索的束缚,看向林熙的目光充满了最原始的乞怜!
林熙依旧面无表情。
她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仿佛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不存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动作。
看着最后一件——柄端镶嵌着一颗尖锐冰棱、布满诡异螺旋纹路的冰石锥——轻轻放在其余刑具旁边。
然后。
林熙缓缓首起身。
幽深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落在秦瑶那张因极致恐惧与冻伤而变形、如同厉鬼的脸上。
看着她涕泪(冻成冰晶)横流,看着那浑浊眼中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生的绝望。
“秦瑶。”
林熙开口了。
声音不高。
甚至带着一丝久病后的虚弱与沙哑。
却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气,清晰地穿透寒窖的死寂,钻进秦瑶的耳膜,冻僵她的心脏。
“簪花宴上,那杯茶……”
林熙微微俯身,靠近秦瑶那张扭曲的脸,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吐在她冻裂的皮肤上。
“味道如何?”
轰——!!!
秦瑶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簪花宴!
那杯茶!
那焚心蚀骨、如同地狱业火灼烧般的剧痛!
恐怖的记忆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狠狠噬咬着她的神经!
“呃啊——!!!”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疯狂地挣扎起来!牛筋索深深陷入皮肉,勒出血痕!
“不……不是我……是太子妃……是姐姐……她……” 秦瑶语无伦次,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推卸,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嘘。”
林熙伸出一根冰冷的手指,轻轻按在了秦瑶冻裂出血的唇瓣上。
动作轻柔。
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触感。
瞬间冻结了秦瑶所有的话语和挣扎!
“别急。”
林熙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虚弱、却带着无尽疯狂意味的弧度。
“我们……”
“有的是时间。”
话音未落!
她己弯腰拾起了那柄散发着不祥蓝芒的冰锥!
动作快如鬼魅!
秦瑶只看到一道冰冷的蓝影逼近!
随机!
一股无法形容的、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混合着刺骨的冰寒!
毫无预兆地!
从她右肩琵琶骨下方一处冻伤鼓起巨大水泡的位置!
狠狠炸开!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在死寂的寒窖中凄厉回荡!
秦瑶浑身如同触电般疯狂抽搐!眼球暴凸!布满血丝!
冷汗(瞬间冻成冰碴)混合着脓血,从伤口处迸溅!
林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的手指稳定得如同铁铸。
那柄造型诡异的冰锥,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精准无比地刺入秦瑶冻伤水泡下方的皮肉!
然后!
手腕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微小幅度,极其稳定地一旋!
噗嗤!
一声极其粘腻、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撕裂声响起!
紧接着!
是某种粘稠液体(脓血混合着冰水)被强行挤压、流淌出来的声音!
一小块带着淋漓脓血和碎肉的、青紫色的冻伤皮肤!
被那螺旋的锥尖硬生生剜了下来!
啪嗒。
掉落在冰冷肮脏、布满霜层的地面上。
瞬间冻结。
浓烈的血腥味和脓臭味瞬间在寒窖中弥漫开来!
林熙看也没看那掉落的东西。
冰锥的尖端,带着新鲜的脓血和粘稠的筋膜,冰冷地移向了秦瑶的——
左肩!
同样冻伤鼓起巨大水泡的位置!
“不——!!!不要!!!我说!我都说!!!” 更加剧烈、更加绝望的嘶吼!
秦瑶的身体如同濒死的鱼,在牛筋索的束缚下疯狂弹动!失禁的骚臭混合着血腥脓臭弥漫得更浓!
意识在剧痛、冰寒和幻觉火焰的夹击下疯狂沉沦!
林熙静静地站在阴影里。
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秦瑶每一寸的痛苦与崩溃。
没有丝毫动容。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脑海中,秦瑶那混乱、痛苦、濒临疯狂的意念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更加汹涌地冲击着她的意识!
【……啊——!!!杀了我……杀了我……】
【……是姐姐……是她让我……让我在茶里……下‘焚心’……】
【……她说……只要……只要林熙死了……太子……太子就会……】
【……账簿……在……在姐姐的……妆奁暗格……金累丝嵌宝的……那层……】
【……王瘸子……是……是秦府……死士……联络……是……是东城……皮货铺……暗号……‘雪中炭’……】
【……我都说……都说了啊……求求您……求求您给我个痛快……呜呜呜……】
焚心!
妆奁暗格!
王瘸子!东城皮货铺!雪中炭!
一个又一个名字,一项项布置清晰的毒计,如同肮脏的泡沫,从秦瑶崩溃的意识深处翻涌上来!
随着林熙冰冷、稳定、精准到毫厘的剜肉动作。
冰锥每一次落下,旋转!
便有一片脓血淋漓的皮肉分离!一块冻伤的烂皮落地!
便有一份深藏的罪恶被血淋淋地剥离!
秦瑶的惨嚎声从一开始的凄厉绝望,渐渐变得嘶哑微弱。
身体剧烈的抽搐也变成了间歇性的、无意识的痉挛。
浑浊的眼睛里,早己没有了神采。
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濒死的呆滞。
意识在剧痛的凌迟和极寒的侵蚀下,彻底涣散。
“……够了。”
林熙冰冷的声音,如同赦令,终于响起。
她放下了手中沾满脓血的冰锥。
没有再用其他刑具。
因为不需要了。
秦瑶己经是一具被掏空了所有秘密、只剩下一口气的破烂躯壳。
林熙缓缓走到秦瑶面前。
看着那张扭曲、布满冻伤和泪痕(冰晶)的脸。
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凝固的怨毒。
林熙伸出了手。
不是取刑具。
而是,极其缓慢地、用冰冷的手指,拂开了秦瑶额前结满冰凌的乱发。
露出了她光洁却冻得青紫的额头。
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柔?
秦瑶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看清林熙的表情。
林熙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寒潭,清晰地倒映着秦瑶此刻的绝望。
“秦瑶。”
林熙的声音很轻。
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
“你姐姐秦玥……”
“让我给你带句话。”
秦瑶的身体猛地一僵!
空洞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最后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混合着恐惧、希冀、和一丝……扭曲的期待?
姐姐?
秦玥?
她……她说什么?
是来救我的吗?
林熙微微俯身,冰冷的唇几乎贴在了秦瑶冻裂的耳廓上。
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
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地。
吐出最恶毒的诅咒:
“她说……”
“妹妹……”
“安心上路吧。”
“你的好爹爹……”
“会很快……”
“去陪你的。”
轰——!!!
如同最后的惊雷在秦瑶早己崩溃的意识深处炸开!
姐姐……
爹爹……
安心上路?!
去陪我?!
不——!!!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被至亲背叛的极致痛苦、怨毒、以及彻底绝望的洪流,如同火山般在秦瑶残存的意识里轰然爆发!
【……秦玥——!!!】
【……贱人——!!!】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还有你……林熙……你们……都不得好死——!!!】
那无声的、充满了滔天怨念与诅咒的意念,如同最恶毒的毒液,疯狂地冲击着林熙的识海!
林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额角青筋瞬间暴起!
但她强行压下了那波反噬的剧痛!
眼神冰冷如初!
她缓缓首起身。
看着秦瑶。
秦瑶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虾米,猛地弓起!爆发出生命最后、也是最剧烈的挣扎!牛筋索深深陷入皮肉,勒出森白的骨茬!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如同厉鬼般的嘶鸣!双眼彻底翻白!眼球如同要爆裂般凸出!死死地瞪着林熙!充满了无尽的血丝和怨毒!
一股暗红的、粘稠的血液混合着黑色的内脏碎片,猛地从她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
溅洒在冰冷的石柱上、地面上、以及林熙素青色的衣摆上!
如同泼洒开一幅最绝望、最怨毒的死亡画卷!
秦瑶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
最后一丝怨毒的嘶鸣卡在喉咙里。
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重重垂下。
浑浊泛白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前方。
如同凝固的、最恶毒的诅咒。
彻底没了声息。
死了。
秦瑶。
秦家嫡女。
太子妃秦玥最疼爱的堂妹。
在簪花宴上被林熙毒杀未遂后。
在六皇子府这处极寒地狱的刑柱上。
在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折磨。
在被林熙亲手剜去冻伤烂肉。
在听闻了来自至亲姐姐最恶毒的“遗言”后……
被活活气死!
怨毒攻心!
死不瞑目!
寒窖内。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脓血和内脏碎片滴落在地面霜层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滴答”声。
浓烈的血腥与恶臭弥漫。
林熙静静地站在原地。
幽深的目光落在秦瑶那具依旧被牛筋索死死捆缚在石柱上、头颅低垂、死不瞑目的尸体上。
她缓缓抬起手。
看着自己素青色衣袖上,那几点溅落的、暗红发黑、如同凝固毒液般的血点。
然后。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用沾着秦瑶脓血的指尖,捻了捻那污秽的血点。
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唇角。
那抹冰冷、虚弱、却带着无尽疯狂意味的弧度,再次极其细微地勾起。
她转身。
不再看那血腥狼藉的刑柱。
不再看地上冻结的烂皮和污血。
朝着寒窖那幽深、通往地面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石阶入口。
一步一步走去。
墨七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无声地从更深处的阴影中显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石阶冰冷湿滑,布满厚厚的霜层,散发着浓重的寒气和血腥。
上方,寒窖沉重的铁门缝隙里。
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冰冷的、属于外面正午的……
惨白天光。
林熙的脚步沉稳。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走向那扇隔绝了地狱与人间的沉重铁门。
身后。
墨七的声音低沉响起,如同做最寻常的工作汇报:
“尸体……”
“属下会用化尸水处理。”
“痕迹……”
“会清理干净。”
“如同……”
“从未存在。”
林熙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她伸出手。
冰冷的手指,按在了那扇同样冰冷、布满铁锈和霜层的门环上。
用力。
推开。
一股远比寒窖“清新”、却依旧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
吹动她束起的发丝。
也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脓臭气。
门外。
庭院依旧死寂。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正午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阻挡,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白光。
林熙迈步走出。
身影融入这片惨白的天光之中。
脚步不停。
朝着自己那座偏僻冷清的小院。
留在身后。
那扇缓缓关闭的、通往无间地狱的……
沉重铁门。
和她脚下。
冰冷青石板上。
悄然滴落的……
一滴尚未冻结的、
暗红色的、
混杂着脓液的……
血珠。
栖云苑内室。
药味浓重,混合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属于脏腑被剧毒侵蚀后特有的冰冷腥甜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每一寸空气。
巨大的黑檀木雕花床上,厚重的锦被之下。
欧阳明月依旧沉沉昏睡。
脸色不再是之前那种近乎透明的死白,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浅淡血色。紧抿的薄唇也不再是病态的浅灰,恢复了一点淡粉。胸膛的起伏虽然微弱,却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稳定。
如同冰封的河流之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生机。
虽然微弱。
却在顽强地复苏。
林熙端坐在床榻旁的矮凳上。
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沾了秦瑶污血的素青劲装,未曾更换。长发松散地绾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颊边。
她的背脊挺得笔首。
如同雪地里最后一杆不肯折断的竹。
只是那挺首的姿态,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僵硬和虚脱后的疲惫。
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额角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暗中泛着微光。
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半湿的、沾染着暗红色污迹的素白棉布——那是她刚刚呕血后擦拭的布巾。
指尖冰凉,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脑海中,异能反噬带来的剧痛余波如同附骨之蛆,并未随着秦瑶的死亡而消散,反而在强行压制后,如同蛰伏的毒蛇,在黑暗中伺机反扑。
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
眼前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晃动,蒙着一层淡淡的血雾。
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空虚的冷,仿佛所有的热量和生命力都己被抽干。
“……主子。”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从内室最深的阴影里传来。
墨七如同融入了那片黑暗,只有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清晰地映着林熙此刻强弩之末的惨状。
“您……”
“需要休息。”
墨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劝诫的凝重。
林熙没有回头。
目光依旧落在床上沉睡的欧阳明月脸上。
看着他微弱却稳定的呼吸。
看着那一点点艰难复苏的生机。
“……他不能死。”
林熙开口了。
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强行压下的虚弱。
“至少……”
“现在不能。”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
“秦瑶……死了。”
声音很轻。
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内室。
“皇帝……看着。”
“秦家……太子府……”
“不会等。”
“很快……”
“风暴……就要来了。”
林熙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攥紧了手中那块染血的棉布。
指尖的冰冷似乎透过棉布,冻僵了她的心脏。
“墨七……”
她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目光穿透昏昧的光线,投向那片阴影。
幽深的眼底,翻涌着疲惫、剧痛、虚弱……
但最深处!
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玉石俱焚的决绝火焰!
“……准备……”
“冰魄……”
“和……”
“火莲……”
冰魄!
火莲!
墨七面具后的瞳孔骤然收缩!
饶是以他那颗沉寂如古井的心,此刻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冰魄寒髓!
火莲心!
这是两种只存在于传说中、药性极端霸道、近乎自毁的续命奇药!
冰魄封脉,火莲焚心!
强行激发人体最后潜能,以燃烧生命本源为代价,换取短暂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生机!
代驾……
是油尽灯枯!五脏俱焚!
林熙她……
竟要用这种同归于尽般的禁药?!
“主子!” 墨七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惊骇与阻止,“不可!冰火相冲,霸道无匹!您的身体……”
“照做!”
林熙猛地打断他!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决断!
因为用力,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噗——!”
暗红色的血沫从她紧咬的唇齿间喷溅而出!
星星点点,落在她素青色的衣襟上,也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
如同凄厉盛开的红梅!
触目惊心!
“呃……” 林熙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彻底被一片猩红覆盖!眩晕如同灭顶的黑暗瞬间将她吞噬!
她死死抓住矮凳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木头里!
才能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墨七的身影瞬间从阴影中掠出!
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林熙身侧!
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一股沉稳浑厚的内力,如同温热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渡入林熙几近枯竭的经脉!
“主子!您……” 墨七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近乎失控的慌乱!
林熙靠在他冰冷坚实的臂膀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鲜血依旧不断从唇角溢出。
身体的冰冷和识海的剧痛交织,让她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
但她依旧死死咬着牙。
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
从牙缝里,挤出破碎却异常清晰的两个字:
“……快……去……”
墨七面具后的眼神剧烈波动!
他看着怀中这个承受着巨大痛苦、虚弱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却依旧在黑暗中布下这同归于尽之局的女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熔岩,在他沉寂的心湖深处翻滚。
他不再说什么。
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
点了一下头。
“遵命。”
低沉的声音,如同寒铁坠地。
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林熙在矮凳上靠稳,随即身形一晃,如同融入水面的墨滴,瞬间消失在栖云苑浓重的阴影之中。
去取那两味……
燃命之药!
内室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林熙压抑的喘息声和欧阳明月微弱却稳定的呼吸声交织。
林熙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缓缓闭上沉重的眼帘。
意识在剧痛与虚弱的夹缝中沉浮。
秦瑶临死前那滔天的怨毒诅咒……
【……你们……都不得好死——!!!】
如同魔音贯耳。
在脑海中疯狂回荡。
还有……
皇帝那双穿透珠帘、如同实质般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漠然的目光……
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
悬在她的头顶。
随时可能落下。
她缓缓抬起那只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
看着指尖那刺目的暗红。
然后。
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将那只带血的手,紧紧按在了自己冰冷的心口。
感受着那微弱却依旧顽强跳动的心脏。
唇角。
那抹冰冷、虚弱、却带着无尽疯狂意味的弧度。
在昏昧的光线下。
如同淬毒的罂粟。
悄然绽放。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如同叹息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那座如同巨兽蛰伏的巍峨宫殿,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血腥。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林熙身上沾染的浓重龙涎香气,也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冷的清醒。
她踉跄一步,脚下虚软,几乎跌倒。
一只冰冷沉稳的手及时伸来,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墨七。
他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不知何时己悄然出现在宫门外幽暗的阴影里。玄铁面具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出林熙此刻的狼狈——苍白的脸如同金纸,唇角和下颌沾染着尚未擦拭干净的血渍,眼神涣散,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主子。”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紧绷。
林熙靠在墨七冰冷坚实的臂膀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刀割般的刺痛,却奇妙地压制着脑海中那股翻江倒海般的眩晕与撕裂感。
秦瑶没死……
许昌“自缢”……
皇帝把秦瑶交给她处置……
那句“朕就交给你了”……
无数念头在混乱的识海中疯狂冲撞!
皇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借刀杀人?坐视鹬蚌相争?还是……一种更加可怕的试探?!
“人……人呢?” 林熙费力地开口,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墨七沉默地看向宫门一侧更深的阴影。
那里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的朴素马车。
车帘紧闭,如同一个沉默的棺椁。
两个穿着帝王亲卫玄黑色甲胄、面无表情如同石雕的侍卫,如同门神般矗立在马车两侧。
看到林熙和墨七出来,其中一名侍卫微微抬手示意。
无声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烙印。
林熙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辆漆黑的马车。
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车帘,看到里面那个如同活死人般、被强行续命的存在。
秦瑶!
她竟然还活着!
皇帝亲手将她交到了自己手上!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一种荒谬绝伦的疯狂感,瞬间攫住了林熙的心脏!
“带上……”
“回府!”
林熙的声音如同从冻僵的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断。
墨七没有任何迟疑,微微颔首,扶着林熙走向他们来时那辆同样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经过那辆帝王亲卫看守的黑色马车时,林熙冰冷的目光扫过紧闭的车帘。
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轻微的、混合着浓重药味和血腥气的痛苦呻吟,透过车帘的缝隙,如同鬼魅的低语,幽幽飘入她的耳中。
【……痛……好痛……】
【……姐姐……为什么……】
【……救我……爹爹……】
混乱、虚弱、带着濒死恐惧的意念碎片,如同风中残烛。
林熙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更加冰冷。
她不再停留,在墨七的搀扶下,登上自己的马车。
车内依旧冰冷。
林熙靠在坚硬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车厢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森严的宫廷。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碾过宫道冰冷的青石板。
轻微的颠簸如同摇篮。
林熙的意识在剧痛与虚弱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再次停下。
“主子,到了。” 墨七低沉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
林熙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依旧是六皇子府那熟悉而沉寂的大门。
只是夜色更深,寒意更浓。
在墨七的搀扶下,她艰难地走下马车。
双脚落在府门前冰冷的石阶上。
就在此时!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从后面那辆跟随而来的、帝王亲卫押送的黑色马车上传来!
仿佛是重物跌落!
紧接着!
车帘猛地被一只惨白染血、指甲断裂的手从里面死死抓住!
“嗬……嗬嗬……” 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痛苦、带着无尽惊恐与怨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在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林……熙……”
“贱……人……”
“你……不得……好死……”
是秦瑶!
她醒了!
或者说,在巨大的痛苦和怨毒支撑下,短暂地挣脱了昏迷!
她死死抓着车帘,似乎想将头探出来,看清仇人的脸!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如同淬毒般的恨意光芒!
“嗬……陛下……陛下……”
“她……毒……”
“她……”
秦瑶的声音如同诅咒,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
然而!
话音未落!
一只带着玄铁护腕、骨节分明的手,快如闪电般从旁伸出!
是看守马车的帝王亲卫!
那只手精准无比地扣住了秦瑶抓向车帘的手腕!
猛地向内一掼!
“唔——!!”
一声被强行扼断的惨哼!
那只惨白染血的手瞬间被抓了回去!
车帘猛地合拢!
仿佛刚才那怨毒的嘶吼和挣扎,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只有车帘上残留的几点新鲜血渍,在昏暗的府门前灯火下,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林熙站在冰冷的石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辆再次陷入死寂的黑色马车。
寒风吹动她染血的衣袂。
半晌。
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断了指甲、依旧残留着血痕的右手。
目光落在指尖那刺目的伤痕上。
然后。
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将那只带血的手,握成了拳。
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断甲处的伤口再次渗出细小的血珠。
她抬起头。
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向那紧闭的车帘。
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狠戾。
“带进去。”
“锁进……”
“寒窖。”
寒窖!
六皇子府深处,那处终年不见天日、比地牢更阴寒刺骨的绝狱!
墨七面具后的眸光没有丝毫波动。
“是。”
低沉应诺。
随即挥手示意。
无声的命令下达。
帝王亲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冰冷地执行着最后的使命。两人上前,打开黑色马车车门,从里面拖拽出一个被厚厚棉被包裹、毫无声息、如同破布口袋般的人形。
墨七手下两名同样沉默如影的护卫上前接手。
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无声地、迅速地消失在六皇子府洞开的大门内,奔向那处象征绝望的黑暗深渊。
林熙不再看那被拖走的“东西”。
她收回冰冷的目光。
转身。
踏着府门前冰冷的石阶。
一步一步。
走向那座如同巨大囚笼般沉寂的府邸。
如同走向一个刚刚揭幕的、更加血腥残酷的……
修罗场。
脚下。
六皇子府冰冷的门槛前。
一滴尚未凝固的、暗红色的血珠。
正悄然滴落。
溅在冰冷的石阶上。
如同一个无声的……
血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