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锦绣囚
江南三月,正是莺飞草长时节。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温柔又强势地笼罩着水乡泽国。雨水沿着黛瓦白墙汇聚成珠,滴滴答答,敲打在庭院深处一方小小的青石水缸里,扰动了缸中几尾慵懒的红鲤。那红鲤鳞片鲜艳如朱砂,在这烟雨迷蒙、色调偏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刺眼,像是被精心养护的一抹不合时宜的浓艳。
“小姐,仔细手凉。”侍女春桃的声音轻软,带着刻意的恭顺,将一件薄如蝉翼的云锦披风搭在林照晚肩上。
林照晚正倚着临水的雕花窗棂,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庭院中那口水缸上。缸不大,红鲤被困于方寸,纵有华彩,也只能在狭小的圈子里打转。她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窗棂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听到春桃的声音,她微微回神,唇角习惯性地弯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弧度,温婉柔顺。
“无妨。”她的声音也如这江南春雨,清润微凉。
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软烟罗襦裙,裙摆绣着疏朗的兰草,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这是母亲赵氏亲自挑选的装扮,说是最能衬出她那份“天然去雕饰”的清丽。林家是江南首富,她的衣着用度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处处透着堆金砌玉的富贵气。这间闺房更是如此,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多宝阁上摆着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连熏香都是价比黄金的海外奇楠。然而,这份极致的富贵锦绣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窗棂雕花再美,也像是牢笼精致的栅栏。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静谧。林照晚的孪生弟弟林承影出现在月洞门口。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绸衫,本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脸色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苍白,连眼下都泛着淡淡的青影。他身形与林照晚相似,甚至眉眼间也有几分模糊的影子,但气质截然不同。姐姐是春日里温煦的光,他则像是常年照不到太阳的角落,潮湿而压抑。
林承影的目光先是落在林照晚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描摹——有瞬间被那抹清丽身影攫住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审视的阴沉。他很快移开视线,看向水缸里的红鲤,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阿姐好兴致,这雨有什么可看的?”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语气却有些生硬。
林照晚唇角的笑意未变,温声道:“看雨落水中,鱼儿自在,也算有趣。承影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
“哼,又是功课。”林承影不耐地哼了一声,走到水缸边,拿起旁边小几上盛放鱼食的玛瑙小碟,抓了一小撮,却不投喂,只是用指尖用力捻着那细小的颗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几粒鱼食被他碾碎,细白的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飘散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先生留的策论,烦死人了。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呵…”他语气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厌烦和戾气。
“父亲母亲也是望你成才。”林照晚轻声劝慰,目光掠过弟弟碾碎鱼食的手指,又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眸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她想起上次在假山后无意瞥见的一幕:弟弟拎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抓来的雀鸟,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在自己手中徒劳地扑腾挣扎,眼神冰冷得让她心惊。
“成才?”林承影嗤笑一声,猛地将手中剩余的鱼食连同碎屑一起撒入缸中。红鲤受惊,猛地摆尾西散,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个能光耀门楣、洗刷‘贱籍’耻辱的招牌罢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怨愤。
“承影!”林照晚心头一跳,低声喝止。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春桃,春桃立刻将头垂得更低,仿佛自己只是一根没有知觉的柱子。“慎言。”
“慎言?”林承影猛地转过身,苍白的脸逼近林照晚,眼底翻涌着林照晚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有怨恨,有压抑,还有一丝……扭曲的兴奋?“阿姐,你倒是永远都这么‘得体’!永远都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父亲母亲把你当珍宝一样供着,锦衣玉食,请最好的师傅教你琴棋书画,就为了把你养成一件完美的……呵!”他突然收住了话头,眼神变得更加幽深莫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嘴角却勾起一个古怪的、近乎愉悦的弧度。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林照晚鬓边的珍珠步摇,指尖却在离那温润光泽毫厘之处停住,然后猛地攥紧收回。
“夫人来了!”廊下传来小丫鬟细声的通传。
林承影眼底的激烈情绪瞬间褪去,如同潮水般收敛无踪,只剩下惯常的阴郁和沉默。他后退一步,垂下眼睑,又变成了那个被沉重期望压得透不过气的林家少爷。
赵氏在两个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走来。她保养得宜,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锦缎褙子,发髻高挽,插着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通身的气派雍容华贵。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先是落在林承影身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慈爱,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热度。
“影儿也在啊?今日先生讲的课可吃力?娘让厨房炖了你最爱的天麻乳鸽汤,读书辛苦,得好好补补身子骨。”她快步上前,自然地替儿子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襟,语气里的心疼和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还好,母亲。”林承影低声应道,语气平淡无波。
赵氏这才将视线转向林照晚,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却像是精工细描上去的面具,少了几分面对儿子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热切温度。“晚儿今日气色不错。”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丈量过林照晚的眉眼、身段、衣着,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支珍珠步摇衬你,清雅脱俗。过几日王通判夫人设宴赏花,你就这般打扮,定能拔得头筹。”她伸手,指尖带着微凉的玉镯触感,轻轻抚过林照晚光滑细腻的脸颊,像是在欣赏一件精心打磨、即将呈献出去的艺术品。“我的晚儿,定要是这江南最耀眼的明珠,才不负爹娘的苦心。”
她的手指滑落,落在林照晚纤细的颈间,那里挂着一枚沉甸甸的赤金嵌百宝璎珞项圈,是十岁生辰时父亲所赐。金锁冰凉,贴在温热的皮肤上,激得林照晚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老爷回来了!”管家林福略显急促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赵氏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对一双儿女道:“你们父亲回来了,想必有事,晚儿,影儿,都回房去吧。”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照晚,“晚儿,那首新学的《春江花月夜》,晚膳后弹给娘听听。”
“是,母亲。”林照晚垂首应下,姿态温顺。
林承影看了姐姐一眼,那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阴沉,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背影在蒙蒙烟雨中显得有些单薄孤拐。
林照晚在春桃的搀扶下,也转身向自己的绣楼走去。回廊曲折,雨丝飘进来,沾湿了她的裙裾。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庭院中央的水缸。浑浊的水面渐渐平息,那几尾朱砂色的红鲤重新聚拢,在狭小的空间里,茫然地、徒劳地吞吐着水泡。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从前厅方向隐隐传来,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的喘息,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难以言说的屈辱。
暮色悄无声息地漫过精致的金丝笼,在少女纤长的睫毛上投下鸦羽般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