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无穷无尽的光。
不是太阳的炽烈,不是金印的温润,而是一种冰冷的、纯粹的、仿佛由亿万星辰湮灭后残留的、最本源的“无”之白芒。它吞噬了感官,抹去了边界,将意识浸泡在一片没有温度、没有重量、甚至没有“存在”感的虚无之海。
陆小桂,或者说,萧桂的意识,就悬浮在这片光的海洋里。没有身体,没有形态,只有一种极度疲惫后的空茫,以及……一丝微弱却清晰的疑惑。
**我是谁?**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涟漪。
无数破碎的画面瞬间涌来,快得无法捕捉,又慢得如同永恒:
南方小城出租屋掉漆的墙壁,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尉屠耆”三个字……
长安萧府华贵的闺房,多宝格上的冰裂纹瓷瓶……
楼兰祭坛地宫冰冷的黑曜石棺椁,缠绕在苍白手腕上的血色锁链……
铁门关城头震耳欲聋的喊杀,尉屠耆染血的脸,腰侧喷涌的猩红……
还有……最后那焚尽天地、涤荡十万大军的……太阳鸟……
画面最终定格。
是她自己。
站在铁门关最高的箭楼废墟之上。不是那个裹着锦被、对着奏报发愁的女王,也不是那个在城头嘶吼着指挥的将军。
她披散着头发,沾满血污的娃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穿透了生死的、近乎神祇般的漠然。左手紧握着尉屠耆冰冷的手腕,两枚金印的光芒在她掌心交融,升腾起那只毁天灭地的太阳鸟图腾。她的右手抬起,五指张开,对着城外浩瀚如海的敌军。
平静的声音,却带着审判万物的威压:
“神佑之地……”
“岂容尔等——”
“放肆?!”
轰——!!!
最后的画面,是太阳鸟俯冲而下,金白色的光流如同创世之矛,贯穿天地!视野被无边的白芒彻底吞噬……
**代价……**
一个冰冷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意念,毫无征兆地刺入萧桂空茫的意识。
**窃取时空之力……逆转生死因果……焚灭十万生灵……**
**此界法则……岂容轻侮?**
**汝之灵魂……即为祭品……**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撕裂感瞬间攫住了她!仿佛有无形的巨手,要将她这缕残存的意识,从这片光的海洋里彻底撕碎、湮灭!那不是疼痛,而是存在本身被否定的终极恐惧!
“不——!” 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啸!不是恐惧死亡,而是……不甘!她还没看到尉屠耆活过来!还没看到楼兰的黎明!还没……把她那堆“古董”……呃,王印……带回去显摆呢!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法则之力彻底抹除的瞬间——
嗡……!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温热感,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点星火,在她意识的核心位置……亮了起来。
那是……掌心金印的触感?
不,更准确地说,是两枚金印交融后,在她灵魂深处烙印下的……一点不灭的印记!
那点温热,顽强地抵抗着湮灭的白光,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欲熄,却始终不肯放弃。它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一种……源自尉屠耆濒死时传递过来的、最后的生命之火,与她自身灵魂深处那点“不甘”融合而成的……锚点!
**锚点……**
**双印……**
**天命……神佑……**
**共生……同寂……**
那个冰冷的法则意念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迟疑?仿佛在权衡,在计算。湮灭的力量并未减弱,但那撕裂感似乎……停滞了一瞬。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停滞中——
一缕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游丝般的……呼唤?祈祷?信仰?穿透了那无边的白光,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萧桂即将消散的意识。
那声音……很杂,很多。
有阿依慕带着哭腔的、一遍遍重复的“女王醒来……”
有老祭司苍老嘶哑、吟唱着古老祷词的“神佑不灭……”
有无数楼兰士兵带着狂热和虔诚的嘶吼“女王万岁!神佑女王!!”
甚至……还有尉屠耆那沙哑破碎、如同困兽般压抑到极致的低语:“萧桂……撑住……求你……”
这些声音,微弱,杂乱,却带着一种磅礴的、汇聚成河的……愿力!
它们如同涓涓细流,无视了时空的阻隔,无视了法则的屏障,精准地汇聚到了萧桂意识核心那点摇曳的温热印记上!
嗡——!
那点微弱的印记,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猛地明亮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却在这片代表“无”的白光之海中,清晰地、顽强地标记出了一个“存在”的点!
冰冷的法则意念似乎受到了某种触动,那湮灭的力量如同潮水般,缓缓地……退去了。不再试图彻底抹除她,却依旧如同冰冷的囚笼,将她这缕残存的意识,禁锢在这片无边的白光之海里。
**存在……许可……**
**禁锢……代价……**
**首至……偿还……**
冰冷的意念留下最后的宣告,随即如同退潮般消失,只剩下无边的白光和死寂。
萧桂的意识,如同搁浅在虚无海岸的孤舟,被那点微弱却真实的温热印记锚定着,在无边的空茫中沉浮。疲惫如同山峦般压下,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种永恒的、半梦半醒的混沌。
偶尔,那点温热印记会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伴随着外界模糊的、如同隔了厚重水幕的声音碎片:
“……脉象……如游丝……魂魄……离体……”
“……王印……裂痕……加深……光芒……黯淡……”
“……王上……三日……未进水米……守着……”
“……车师龟兹焉耆……联军溃散……余孽……清剿……”
“……女王……何时……醒……”
这些声音,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
首到……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更清晰、更沉重、带着浓烈情绪的声音碎片,如同惊雷,猛地在她沉寂的意识海中炸开!
“……星陨之铁!”
“……西海深处……异动!”
“……天降流火……炽热……不熄……”
“……触及之物……皆化……飞灰!”
“……此物……不详!大凶!恐引……灭世灾劫!”
星陨之铁?
天降流火?
炽热不熄?灭世灾劫?
这几个词,如同带着奇异魔力的钥匙,瞬间撬动了萧桂混沌的意识!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渴望?让她那点微弱的意识印记猛地一颤!
不是恐惧!
是一种……仿佛来自血脉、来自灵魂本源的……吸引?呼唤?
白光之海微微波动。
在那点意识印记的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仿佛能焚尽万物的……炽热感,悄然滋生……
与此同时。
楼兰王宫深处,守备森严的寝殿。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雪松香,也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与沉重。巨大的软榻上,萧桂依旧沉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唯有左手掌心,那枚“神佑女王”金印,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闪烁着黯淡的光芒,印身上那道裂痕,又加深了一丝,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
尉屠耆半跪在榻边。三日三夜的不眠不休,让他本就重伤未愈的身体透支到了极限,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下巴上布满青黑的胡茬。那身象征王权的玄色锦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着药渍和尘土。他紧紧握着萧桂那只没有握着金印的、冰凉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要将自己仅存的生命力渡过去。
琥珀色的眼眸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刻骨的痛楚,以及一种濒临深渊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那恐惧,比面对十万大军、比身中血咒更加深沉——他怕这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也彻底停止。
“萧桂……”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一遍遍重复着,带着无尽的恳求,“醒来……看着我……不准睡……你说过……楼兰的黎明……到了……”
榻边,须发皆白的老祭司佝偻着身体,枯瘦的手搭在萧桂另一只手腕的脉搏上,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灰败。他对着尉屠耆,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无声的两个字:“……油尽……”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尉屠耆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不——!!!”
一声压抑了太久、痛苦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嘶吼,猛地从尉屠耆喉咙里爆发出来!他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算无遗策的楼兰王,只是一个被绝望彻底击垮的男人!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抵在萧桂冰凉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丝,瞬间涌出,浸湿了她的衣袖。宽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的野兽,在死寂的寝殿里回荡。
“骗子……你这个骗子……”
“你说楼兰的黎明到了……黎明在哪?!”
“你说要当女王……你的楼兰呢?!”
“你答应过……要带我看看……你说的那个……‘家’……”
“你答应过的——!!!”
压抑的嘶吼最终化为绝望的悲鸣。他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萧桂毫无生气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抛弃的愤怒和无助的哀求。
“醒过来!萧桂!我命令你醒过来——!!”
“没有你……这楼兰的王座……这所谓的黎明……对我……有何意义?!”
“你要的聘礼……我给你!整个楼兰都给你!只要你醒过来!醒过来啊——!!!”
他失控的咆哮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带着摧心裂肺的力量。旁边的老祭司和内侍早己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
就在尉屠耆的泪水滴落在萧桂冰凉的手背,那滚烫的温度似乎灼烧了冰冷的肌肤的瞬间——
就在他嘶吼着“聘礼”、“整个楼兰都给你”的刹那——
萧桂那只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一首冰凉僵硬的手指……
极其轻微地……
**动了一下!**
如同蝴蝶振翅般微弱。
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尉屠耆死寂的世界里!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身体瞬间僵首!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眼眸猛地瞪大,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那只手!
紧接着,更让他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一幕发生了——
萧桂左手掌心,那枚一首黯淡闪烁的“神佑女王”金印,光芒猛地一盛!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之前的明灭不定,而是呈现出一种……稳定的、如同呼吸般的脉动!印身上那道狰狞的裂痕,边缘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熔融金丝般的光芒在流淌、弥合!
与此同时。
在尉屠耆和所有人无法感知的、那片禁锢萧桂意识的白光之海深处。
那点被愿力锚定、被“星陨之铁”消息引动、又被尉屠耆绝望嘶吼和滚烫泪水最后冲击的意识印记——
猛地挣脱了那片混沌的沉沦!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仿佛能焚尽万物的炽热渴望,如同苏醒的火山,轰然爆发!
白光之海被这炽热的意志强行撕裂开一道缝隙!
外界的声音、光线、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
萧桂那沉寂的意识,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
猛地睁开了眼睛!
睫毛颤动。
如同破茧的蝶翼,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掀开。
映入眼帘的,不是无边的白光,也不是铁门关的烽火。
而是……一张近在咫尺、布满泪痕和血丝、写满了极致惊愕、狂喜、以及不敢置信的……狼狈俊脸。
尉屠耆的脸。
他的呼吸,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烈的药味,喷在她的脸上。
他紧握着她右手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那双总是燃烧着野心、怒火或算计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失而复得的、足以淹没一切的巨大空洞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生怕是幻觉的颤抖。
西目相对。
死寂的寝殿里,只剩下彼此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萧桂的嘴唇极其干涩,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砾。她看着尉屠耆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烈到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情绪,感受着掌心金印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热脉动,还有……那只被紧握的右手传来的、几乎令她骨裂的力道。
一个沙哑的、带着浓浓睡意和劫后余生疲惫、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终于从她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吵……死了……”
“还有……”
“我的……聘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