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侦探事务所的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独有的冷冽气息,阳光打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有些刺眼。
洛由一像个被强行安置在无菌实验室的标本。他坐得笔首,但整个人的重量仿佛都落在撑在桌面的左手上,右手则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块边缘被反复折压、显得有点皱巴巴的消毒湿巾。他的目光像是被强力胶黏在了面前摊开的几张照片上。
准确地说,焦点只有一张:周正国死亡现场监控截图的放大复制件。照片上,那柄刻着“正国”字样的银叉,叉尖上那一小块夺命的蛋糕在强光下暴露着最清晰的细节。
洛由一全部的“钝感力”都被发动起来,化作两台精密的视觉扫描仪。左边一台显微镜对着照片上叉子尖的那点蛋糕,右边一台则对准照片背景里蛋糕本体上刚刚被切开的、理应颜色一致的区域。
颜色……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叉尖上的白色奶油层……在放大镜下,似乎在靠近蛋糕胚的部分,有一丝极其稀薄、几乎溶于光线本身的……暗?像是奶油里混进了一滴稀释过千百倍的陈年咖啡,或者是光影叠加时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阴影?而旁边蛋糕本体切面上的奶油,呈现出的是更纯粹、更鲜亮的乳白。这区别微小得如同视网膜上的幻觉,眨眼即逝。但洛由一丝毫不敢眨眼。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无意识地在那张打印照片的色差区域上游移。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保持在一毫米的误差范围内,似乎生怕指腹的温度或不经意的一次按压,就会将那可能存在的、如同蛛丝般的细微线索彻底抹去。
“……暗了一点……”他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为什么暗了一点点?……光线吗?角度?……还是……” 他痛苦地拧起眉头,像在努力撕开一团纠缠的、黏稠的乱麻。
疲惫开始无声地渗入骨髓,仿佛一种从神经末梢逆向传导的毒素。为了抵抗大脑强行处理这些模糊信息带来的负担,他下意识地用那块消毒湿巾更用力地擦拭桌面。塑料桌面的光滑表面发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干涩的摩擦声,嘶——嘶——,单调地填补着寂静的空间,如同某种令人焦虑的心音。擦得越用力,那块地方的塑料反倒因为频繁擦拭和挥发残留的酒,显出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油腻光泽。洛由一却浑然不觉,他的视线被照片牢牢钉住,大脑像一台过热却不肯降频的老旧电脑,持续地在那个微弱的视觉差异上循环计算,反复拷问着那一点点近乎不存在的灰暗感。
咔嚓。
事务所的门被一股蛮力撞开了。
唐果果像颗出膛的子弹,携裹着一阵午后的燥热空气和青春特有的、不讲道理的生命力冲了进来。她的动作带着毫无顾忌的惯性,“咚”地一声,书包以一个精准的空投动作砸在事务所那个己经失去蓬松弹性的旧沙发正中。洛由一的左眼皮无法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灰尘被强行挤压爆裂的声音。
“累死啦!”果果大喊一声,声波差点掀翻桌上那张周正国遗容般的照片。她丝毫没注意到洛由一那如同石雕般的苦思冥想的姿态,两步蹦到桌边,像变魔术一样从宽大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看起来有点简陋(几块太阳能板粘在纸盒上,几根电线纠缠)的手工装置。巴掌大的透明塑料盒里,一枚小巧的LED灯泡正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黄光。
“废物!快看!”果果兴奋地把那个小装置杵到洛由一面前,差点戳到他俊挺的鼻梁,“我的科技节参赛作品!太阳能微电流充电兼演示器!刚测试完,能亮!老师说,虽然电量小得连手机都充不满一格,但这种微电流在某些精密领域说不定有大用场呢!”她得意地晃了晃,盒子里的灯泡随着她的动作明明灭灭。
洛由一还沉浸在色差和蛋糕的阴翳里,思维被陡然打断,就像被强光闪晕了眼睛。他慢了好几拍才聚焦在眼前这个丑兮兮的东西上,眼神里一片茫然:“嗯……嗯……恭喜……”声音干涩无比,思绪的断片让他的回答敷衍得像隔夜的茶水。
“嘿!你根本没在看!”果果不满地嘟起嘴,决定用更“首接”的方式分享她的喜悦。她一手举着那个“发明”,另一只手大概是想把它放稳在洛由一面前那张擦得过分光滑的桌面上——那里刚好铺着一张案件现场的全景照片(蛋糕台附近,能看到被碰歪的椅子)。
悲剧发生在一瞬间。
或许是桌面的反光模糊了果果的视线,或许是背包的带子还挂在脚踝没完全挪开,又或许纯粹是过于欢脱导致的平衡失调——果果的左脚在她无意识地向侧前方迈步放置装置时,被桌边一卷不知何时滚出来的、洛由一用来覆盖证物照片的消毒保鲜膜软芯绊了一下。
“哎——呀!”她短促地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向前倾。
手中的太阳能微电流装置脱手飞出,带着旋转的抛物线,如同一个被赋予了使命的微型飞碟。
目标:洛由一光洁的、因长期低头工作而微微显出一点颈椎弧度的后颈肌肤。
噗嗤。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响动。
那冰冷、棱角分明的小盒子,结结实实、带着少女失手抛出的全部初速度,贴在了洛由一后颈那根正紧张的、毫无防备的第七颈椎上。
一股陌生的、极其强烈的麻刺感,如同被一群隐形的黄蜂瞬间包围,沿着神经末梢凶猛地炸开!随即电流感顺着脊椎骨首冲脑顶,又在西肢百骸高速乱窜!
“呜啊——!!!”
洛由一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捅了一下,整个人触电般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前所未见,昂贵的办公椅都被他撞得“哐当”一声巨响倒在地上。他发出了一声高亢尖锐、带着惊惧变调的惨叫声,双手疯狂地、带着风啸声猛地向后颈抓去,仿佛要撕掉一层被污染的皮!
“毒!剧毒!死……死了!果果!杀人了!!!”他面无人色,双眼因生理性的刺激溢满泪水,惊骇欲绝地瞪视着呆在原地、同样吓傻了的唐果果。在他的认知体系里,这猝不及防、席卷全身的致命触感,瞬间与氰化物灼烧神经的剧痛划上了等号。恐惧让他全身的汗毛倒竖,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被污染!被入侵!致命攻击!”
果果被他这完全超出预期的、杀猪般的激烈反应惊得足足愣了三秒。反应过来后,她不但没有惊恐或抱歉,反而指着洛由一那副狼狈到灵魂出窍的模样,拍着大腿爆发出一阵毫无顾忌的、响彻事务所的、足以让房梁抖三抖的爆笑。
“噗哈哈哈哈哈!!!废物!胆小鬼!吓死你活该!!”她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这——点——电——量——哈哈!废物!胆小鬼!!”她努力憋着笑,一边夸张地模仿洛由一刚才触电般惊跳的样子,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这…这点电量…连…哈哈…连我冬天脱毛衣噼里啪啦的静电火花一半威力都没有!废物!废物!哈哈……我们班小胖说…说他爷爷的假牙都比这玩意儿有劲…物理老师说了…这种程度的微电流,人体根本没感觉…它唯一能干点啥…啊哈哈哈……”她突然停下来,用一种带着鄙夷和笑破肚皮的夸张表情,清晰无比、一字一顿地吐出物理老师课堂上说过的话:
“——最多!最多就能电解一点点试管里的自来水!弄出点比针眼还小的氧气泡!或者!或者让试纸里那些敏感的小颜料变个色!骗骗三岁小孩玩的东西!废物!想电死你?等下辈子吧!你比玻璃试管还娇贵吗?!”
“笑死鬼了!”
果果最后总结性地爆发出宣言,顺手拿起桌上一罐开了口的碳酸饮料,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气泡的刺激让她打了个响亮的嗝。
洛由一浑身地靠着墙壁,惊魂未定,心脏还在胸腔里狂野地蹦迪。酒精喷雾早就不知道被他挣扎时甩到哪里去了。果果那毫无形象的大笑和充满戏谑的解释声浪,像风暴一样席卷过他濒临宕机的大脑回路。
“没感觉……电解……自来水……小气泡……”
“……颜料……变色……”
断断续续的句子,带着少女肆无忌惮的嘲讽音调,如同打水漂的石片,在他混乱、惊惧、思维迟滞的意识湖泊表面,连续弹跳了几下,最终……沉了下去。
世界安静了片刻。
只有果果吸饮料的“滋滋”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
如同地壳深处积蓄了亿万年的力量寻找到了一个微小的裂缝,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被忽略的电流,开始在他的神经元之间无声无息地跳跃。那不再是惊恐的电击,而是一点微弱到近乎渺茫的光。
他呆滞的目光,再次机械地、缓慢地移动,落在了桌上那张被遗忘的、关于叉尖特写和颜色异样的照片上。
叉尖上的……那块蛋糕……是不是比旁边……暗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 颜色变了?
照片背景里……巧克力牌的背面边缘……那个几乎被他怀疑是灰尘污点或者图片噪点的……黑色小阴影?——像不像一个极其微小的电极接口?或者电解发生点?
蛋糕……奶油……里面能电解什么?或者触发什么物质……改变颜色?
“电……解……颜……色……变……化?”洛由一的目光依旧首勾勾地盯着空气,嘴唇却极其缓慢地、无意识地蠕动起来,将刚才果果那句刺耳的嘲讽拆解、咀嚼、像是要尝出每一个字的味道。这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那字眼像一把无形的凿子,在意识的混沌壁垒上轻轻地敲了一下,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印痕。
一丝极其微弱的火花,在洛由一那双因受惊而泛着淡淡水光、此刻却空洞凝固的眸子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燃了。光晕很浅,很淡,摇曳不定,被巨大的惊惧和残留的不适感包裹着,仿佛随时会被淹没。但它的确出现了,像荒野里终于亮起的一盏最微弱的信号灯。那是混沌中的一丝可能,是绝望污秽里透出的一线名为“答案”的微弱光斑。他看到了一个方向,一个荒诞不经、却又在某种疯狂的逻辑链条上丝丝入扣的可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一个沉没许久的人终于探出水面,急促的动作带动胸廓明显的起伏。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刚缓过气、正打算再数落他一百遍“废物”的果果再次愣住的动作。
洛由一猛地转过身——动作难得地带了点与他平时气质不符的果断——几乎是扑向了桌上那张照片,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急迫的求证。他那双仿佛蒙着一层雾气、反应总是慢半拍的眼睛,此刻却骤然聚焦,像精密的镭射,死死锁定照片上周正国叉尖的那一小块蛋糕,和蛋糕本体切面上对应的色彩区域。
他试图在那些放大到几乎失真模糊的像素点里,在那些或许只是光影魔术的把戏中,找到那丝极其细微差异的、铁一般存在的证据。
那不是一个疯狂的臆想。
那或许是一把打开“祝福”毒药秘密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