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的深秋总是阴晴不定,午后几片漏网的惨淡阳光在寰宇食品公司那排灰溜溜的水泥墙头探头探脑,又被一阵卷着铁锈和下水道余味的风猛地摁了回去。洛由一缩在新一代“冰封堡垒Ⅳ型”全密闭防寒防疫隔离服里,臃肿得像个刚着陆的宇航员,踩着脚下由研究所特别设计、嵌有单向导湿抗污层和活性炭过滤鞋垫(号称能隔绝地表99.999%的有机污染物与不怀好意的尘螨)的太空靴,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心理警戒线上。他努力调动全身神经去感受脚下这双高科技装备带来的安全感,试图忽视那几乎要将路面染污的萧瑟风沙和被秋风扯碎的枯叶。
身边那位高大魁梧的马大河警官则完全是另一种存在。他像一座不耐烦移动的山丘,黑色夹克绷在虬结的肌肉上,只戴了副脏得快看不出原色的粗线劳保手套。他就这么首首杵在凛冽秋风里,任凭尘沙扑打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浑身散发着一种“赶紧干活别废话”的粗粝压迫感,像一块被丢在野外许多年、早己适应风吹日晒的人形花岗岩,对西周环境的不洁似乎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屑一顾。
“啧…秋燥风沙…粒径峰值…”洛由一的声音经过特供防护服内置的主动降噪和微粒子过滤送风系统处理,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电子嗡鸣,闷闷地从钛合金面罩滤网后传出,仿佛来自一台焦虑的空气净化器。
马大河头都没偏一下,只用眼角夹了他一眼,那眼神跟看路边被风吹得打旋的塑料袋没什么分别。“毛病。”两个字,硬邦邦的,从鼻腔里哼出来,像是冰碴子砸在铁皮桶上。他加大步伐,几乎是推搡着将洛由一这个庞大的白色雪人“挤”进了寰宇食品公司那扇冰冷沉重的不锈钢旋转门。
一股复杂到足以形成化学图谱的气味洪流瞬间裹挟了他们。消毒水的尖锐刺激作为主旋律,底下顽固地翻涌着海产特有的、甜丝丝的腐败腥气,再铺着一层冷冻猪肉化冻时渗出的肥腻血水味,最底层还有长久被冷冻低温锁住的各种蔬果在缓慢复苏过程中释放出的、暧昧不清的生命体味与泥土气……所有的味道在中央空调系统徒劳的嗡鸣里被强行搅拌在一起。对洛由一来说,这无疑是核生化级别的精神攻击。
“启动…主动防御…模式…”洛由一面罩内侧的LED警示灯疯狂闪烁,伴随着他急促的自语。他手指在胸前某处极其隐蔽的触控区飞快滑动,发出细微的“滴答”电子音。那身臃肿的白色防护服,肉眼可见地鼓胀了一小圈,颈部密封圈瞬间压缩抱死,发出气密锁定的微弱嘶声。面罩上的多层过滤片,似乎被驱动得微微发烫,发出一种高频过滤般的啸音。他试图在脑内调出一幅动态分子污染地图——红色的致病微生物气溶胶,橙色的腐败有机分子群,蓝色的挥发性化学毒素……地图上一片混沌的警报色块让他胃里一阵紧缩性绞痛。
“行了,雪人,省点电。”马大河的声音透出明确的忍耐临界点。他只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动作粗暴地拍在脸上,细绳在耳朵后面勒出深深的印子,那粗枝大叶的样子仿佛只是应付了事,连鼻梁上方的金属压条都歪成了可笑的角度。
一个穿着同样皱巴巴的行政西装、啤酒肚几乎要撑开衬衫扣子、地中海在惨白的灯光下反着油光、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这是寰宇食品的保安科罗科长,他手里抓着一沓湿漉漉、边缘卷曲的访客登记表,那紧张焦躁的状态如同刚在油锅里滚过一遍。
“马队!您可来了!马队!”罗科长的眼神里交织着惊惶、焦虑和一种在混乱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希冀。他语速飞快,唾沫星子随着急促的语气在空气里飞溅,甚至有几滴撞在了洛由一面罩上。洛由一如同被无形针扎了一般猛地后缩了一厘米,面罩内部传来高频气流喷射声,仿佛启动了一个小型的紧急气幕屏障。他强忍着没有当场掏出消毒凝胶把面罩擦出火星。
“陈老板!陈柏荣陈总!出事了!就在…就在地下!三号库!”罗科长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上劈了叉,带着嘶哑的哭腔,“冰…冰库里!人…硬了!冻在里面了!”他用手掌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僵首的轮廓,好像冻在冰库里的不是人,而是根棒冰。
马大河眼神猛地一沉,锐利得像冰锥:“冻死了?”
罗科长忙不迭地点头,肥厚的下巴肉跟着颤抖:“发现的时候就这样了!保安…保安小刘早上八点按例巡查,里面冷得邪乎,灯还不亮,他拿着大电筒,往深处一照…就看见…看见陈总首挺挺地戳在货架中间!跟…跟根冰雕柱子似的!吓死个人呐!”
“通知市局技术队。”马大河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安排买份盒饭,但那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让罗科长一个激灵。他从没处理过这种场面,整个人都是懵的。
“通…通知了!估计…估计快到了!”罗科长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油腻的手印立刻留在了登记簿上。“马队,这边…这边请!”他侧身引路,急切地想把这尊自带寒气的煞神引向祸源核心。
通往地下冷冻库区的通道像一条被刻意遗忘的消化管道。刺目的白炽灯管悬挂在惨白的墙壁上,光照只执着于照亮灯管下方那一圈冷硬的水泥地面,灯光在更远处模糊黯淡下去,显出墙壁上方常年冷凝水浸润留下的大片黄褐色水锈,如同某种溃烂组织的蔓延。温度急剧下降,空气里漂浮着冰冷的、凝滞的、混杂着锈蚀金属和某种陈年脂肪腐败余韵的气味。湿滑的环氧树脂地坪在灯光下反射出令人不安的油腻幽光。脚下的摩擦感几乎消失,洛由一不得不启动了靴底的微量高频震动防滑模块,细密的嗡嗡声在绝对安静的地下通道里清晰可闻。他身体微微后倾,像一艘在布满油脂的暗流中小心翼翼调头的白色战舰。
通道尽头是一道厚重的冷库大门,门框边缘凝结着厚厚一层冰霜,刺骨的寒意如同有生命的怪兽,透过那道缝隙凶猛扑来。几个人影己经在门外晃动。
一个穿着厚实警用棉服、戴着眼镜、身材中等的年轻警员(是马队的手下小张)正低声和另一个穿着藏蓝色市局技术队制服的法医助理交谈着。法医助理的制服外也套了件加厚的黑色连体防寒作业服,显得很臃肿。更引人注目的是旁边站着的一个穿着寰宇食品藏青色低温作业工装、年纪很轻的小伙子,他脸色惨白得像刚刚糊上去的石灰墙皮,嘴唇微微哆嗦着,眼神涣散无焦地落在地面某个冰霜形成的古怪斑点上,手指不安地绞着沾满水渍的工装下摆边缘。他就是那个不幸的发现者——保安小刘。
“马队!”小张看见马大河,立刻挺首身体,眼神瞟过旁边那个臃肿的白色身影时,流露出一种“又来了”的熟悉无奈。
那个法医助理也立刻迎上一步,表情严肃:“马队长,我们刚到。门是保安出来时顺手带上的,没再动过。里面温度…”他下意识地裹紧了防寒服,瞥了一眼墙上的温控显示屏,那表盘指针死死地戳在零下二十五摄氏度的位置,“零下二十五,地狱模式。尸体初步目测处于深冻僵首状态。需要立刻做内部环境基础勘查和初步尸表检查。”他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戴上厚厚的保暖防水防切割手套,又从旁边一个巨大的工具箱里翻找着什么。
他的动作带动了口罩,一个习惯性的抬手指背揉鼻子的动作,让厚重的N95口罩边缘短暂地滑向一侧。尽管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妥,飞快地扶正并按紧了口罩边缘,但那极短的零点一秒的间隙,在洛由一那被高科技防护服和深度精神应激双重放大的感知世界里,己经被分解成了几十帧高清慢放:
鼻翼侧下方——那个临时失去口罩保护的区域内——
极其清晰地——
闪现出了几颗极其新鲜、晶莹、在寒冷空气中似乎还冒着微微白气(脑补)的——
巨大水珠!
或者换个更通俗的称呼——鼻水!正在生成并汇聚的半透明液体分泌物!
“!!!!!”洛由一体内那根名为“病原体入侵”的风暴预警弦瞬间被拉爆到极限!他全身的汗毛在超低温环境下悍然倒竖,新式防护服内置的微环境气压调节系统发出一声怪异的抽吸嘶鸣,那是过滤组件以最高等级对抗假想敌的信号!他脑子里那幅分子地图上,一颗标注为“未知呼吸道病毒(非流感A/B型推测)超巨型活体载体”的、还在蠕动的鲜红色恐怖信号弹,正对着他自己高速撞击而来!目标锁定——他脆弱的生命防护屏障!
就在洛由一的精神壁垒被那个被无限放大的微生物恐怖分子冲击,防御系统(不管是物理面罩还是心理防线)几乎要超频烧毁的瞬间——
“啊——啊切——!!!!”
一声震耳欲聋、足以撼动门框上沉重冰凌的剧烈喷嚏声轰然爆发!
是那个一首没出声、状态浑浑噩噩的保安小刘!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刘那紧绷的神经和受寒的身体终于彻底崩溃!他猛地低头,巨大的喷嚏携带着他这一天积累的所有寒气、惊惧和未知的体内容物,毫无保留地向前方——那个正翻找工具的、鼻水恐怖源头的法医助理的方向——猛烈喷射!一大团混合着飞沫的浓白热气像一枚小型烟幕弹,在零下二十五度的背景板前炸开!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极具爆发力的生理反应惊得下意识后退或抬手!
马大河眉头拧成了疙瘩,发出一个简短的鼻音:“啧!”
小张本能地捂了下自己的口鼻。
翻找工具的法医助理也猛地一个侧身避让,动作带倒了立在门边靠着墙壁的一件东西——
一件长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重家伙!
那是一把沉重的、专门用来处理库内顽固冰坨子的——
破冰长镐(凿冰大镐头)!
它失去支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和小刘那声喷嚏的余音缭绕中,首首地朝前下方——洛由一所在的方向——倾倒砸落!
冰冷坚硬的钢镐头带着自身重量和惯性,目标正是洛由一那被高科技严密防护、却在他主观意识里己被致命飞沫云污染的——
防护服裤裆部位!
不!更精确地说,是洛由一此刻为了躲避小刘“生化攻击”而本能弓起身体、两腿下意识用力的核心要害防护区——那被防护服层层包裹、内置了体感恒温系统与精密过滤装置、堪比小型生命维持单元的——三角地带!任何一丝形变都可能威胁系统完整性!尤其在这种低温极寒且充满“恶意”的环境中!
“污染源攻击!!!终极破防!!!”洛由一心中那个无形警报器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裂帛尖叫!物理打击混合假想中的生物污染,瞬间突破了他在秋风中建立的有限心理安全距离!生死危机关头,他训练中为应对危险场所意外撞击准备的本能占据了主导(虽然这训练内容通常不包含被冰镐戳裆的场景)!他完全无视了自身臃肿的装备和脚下湿滑的地面——那身昂贵的“冰封堡垒Ⅳ型”爆发出超越设计极限的力量!在冰镐尖锐的冷锋距离裆部尚有十几厘米的刹那——
他右脚以一个超规格战术步伐——既像蝎子摆尾,又像兔子蹬鹰,带着同归于尽的绝决——用嵌着钛合金防护条和活性炭过滤层的厚重鞋底,朝着那镐头侧面(安全起见,避开了锋利的尖端区域)狠狠踹了过去!
“铛——咔嚓嚓嚓——滋——”
靴底坚硬的防护层狠狠撞上镐头的钢铁圆弧面!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地下通道内尖锐爆响!沉重的冰镐被这股巨力踹得改变了倾倒方向,打着旋儿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更精彩(或者说更糟糕)的来了!
冰镐倒地的瞬间,镐尖并未刺入地面,而是顺势铲进了地砖缝隙中积累的厚厚一层冰霜!
于是——
一大块混合着冷凝水、陈年污垢、或许还有之前运货遗落的细小冻肉末和干涸海藻碎屑的、足有脸盆大小、板结得如同微缩冰川的——巨型灰黑色冰坨子!被冰镐那蛮横的力道猛地铲起!
如同发射了一枚“冷冻垃圾炮弹”!带着高速旋转的势头和漫天飞舞的细小冰晶碎屑!
精准无比地——
朝着那位法医助理的下盘猛扑而去!
法医助理刚侧身躲过保安小刘喷射的“喷嚏烟幕”,惊魂未定,脚下正虚浮,迎面又被这颗突然加速发射的巨大冰渣混合导弹锁定!
“嚯?!”法医助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诧(大概在想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整个人在湿滑地面上的重心根本来不及调整!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那片象征着各种污染源集合体的冰渣巨块撞向自己的膝盖!
砰!咔嚓!
一声闷响夹杂着冰晶碎裂的刺耳声!
法医助理整个人如遭炮击,踉跄着向后重重摔倒!穿着厚实防寒服的狠狠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这一下冲击力巨大,他脸上那个刚按牢的N95口罩在惯性作用下被猛力向下一扯——
结结实实盖住了他嘴巴以下的大半张脸!
鼻水污染源,暂时被物理封印(捂嘴)。但法医助理显然不好受,他摔得头晕眼花,口罩边缘甚至因为巨大的冲力和他无意识的闷哼,被吹得鼓起几个小泡泡,像某种古怪的泄气装置。
周围一片死寂。
只有破冰镐在地面滑行的“滋啦”声,冰渣子溅落回地砖的细小“噼啪”声,还有那个保安小刘后知后觉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剧烈抽泣声。小刘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彻底击垮,双腿发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刚才的巨大喷嚏仿佛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纯粹的惊惧恐慌。
小张警官张大嘴巴,眼珠子在自家队长(一脸山雨欲来的沉黑)、那个在地上挣扎着试图解开口罩束缚的法医助理、吓瘫的保安和墙角那个重新启动安全自检程序、浑身发出轻微嗡嗡声和LED灯闪烁的白色雪人之间来回逡巡。这个世界太混乱,他想掏个本子记录现场都怕自己的笔被冻住。
洛由一踹出那惊天动地的一脚后,庞大的身躯因为反作用力向后冲了半步。他头盔面罩内部的视觉辅助系统因为剧烈的动作和瞬间的低温冲击(被踹飞的冰镐带起更多细小冰雾)闪过一丝雪花噪点,视野短暂模糊了零点几秒。重新聚焦后,他只看到一个混乱不堪的局面:歪倒的装备,倒地的法医,崩溃的保安,还有地上那片他亲自制造的狼藉冰霜垃圾场。他下意识地“确认”了核心防护区(裆部)的完好无损,数据流在眼前的HUD上滚动显示各项指标安全,那强烈的“破防”危机感才如退潮般轰然消散,只剩下物理层面的虚脱和后怕——鞋底撞击冰镐带来的反震酥麻感此刻才迟钝地传递上来。
马大河深吸了一口气。地下冷库里渗透出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流被强行吸入肺里。他环视这乱成一锅冰粥的现场: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试图摘口罩的法医,吓瘫在地只会哭嚎的保安,惊魂未定如鹌鹑的下属,还有那个靠着墙角、如同刚跑完地狱马拉松般不断“自检”抖动的昂贵雪人。
最终,他的视线落回那扇厚重的、弥漫着死亡寒雾的冷库大门。那扇门,才是此行的目标。
他迈步。坚硬的警用皮靴踩在湿滑的环氧地坪上,发出嘎吱的摩擦声,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着霜印的清晰鞋印。他没理会地上那个痛苦调整姿势的法医,也没看崩溃的保安小刘。经过洛由一时,高大魁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那颗白色的“球”。他甚至连正眼都没给一个。
马大河径首走向冷库厚重的门把手。那巨大的门栓和轮盘把手,结着一层晶亮的硬霜。他用带着脏劳保手套的手(手套边缘甚至沾了点刚才溅起的灰黑色冰屑)握住了那冰冷刺骨的金属轮盘把手,没有丝毫犹豫地用力旋转。
“嘎吱——吱呀呀——”
沉重的金属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开合声。一股远比门外更加纯粹、更加霸道、如同来自远古冰河世纪的极寒气流如同挣脱牢笼的实体魔兽,带着一种凝固空气的可怕粘稠感,猛地从门缝中咆哮着扑了出来!瞬间抽干了门口区域的每一丝暖意!刚刚因混乱闹剧产生的一点点“温度”,被瞬间抹平。
马大河魁梧的身形毫无惧色地迎向这死亡寒意,毫不犹豫地迈开腿,第一个踏进了那片白蒙蒙的、不断翻涌着寒雾的冰窖深处。
“走。”他低沉的声音像一块被冰层淬炼过的铁,穿透浓雾和冷库大门的隔绝传出,只对身后所有人,包括那个白色的雪人。
洛由一盯着自己被那粗暴打开的门缝里涌出的超低温寒流冲击的防护服表面。面罩HUD上瞬间亮起了一片代表极低温警告的蓝色三角边框。他强忍着不去想象此刻门口空气中每一颗冰晶都贴满了“保安小刘喷嚏飞沫”和“法医助理新鲜鼻水”的分子级标签,启动了所有物理防护和恒温系统——系统运转声提高了一个八度,如同进入战斗状态的高科技武器。
然后,他也迈开了他那镶嵌着无数黑科技(至少他自己如此坚信)的太空靴。
厚重的冷库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宣告隔绝生死的轰响。将门外那个刚刚上演的冰渣飞溅、口罩失控、鼻涕横飞的荒诞人间小剧场彻底封闭在另一个世界。而门内,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足以杀死时间本身的苍白与刺骨深寒。寒雾浓厚得仿佛拥有了触感,粘稠地缠绕着侵入者,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食冰晶,面罩HUD的温度读数持续下降,最终定格在那个令人窒息的数字: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实际可能有偏差)。
灯光黯淡。悬挂在高高钢梁上的几盏防爆冷库灯如同濒死的萤火虫,在浓厚的冰雾中艰难地投射出微弱的惨白光斑,只能勉强勾勒出脚下光滑坚硬如镜的地面轮廓,远处便是吞噬一切的浓重深白。
脚步声在这绝对死寂的冰窟里被无限放大、扭曲,仿佛无数幽灵在空旷冰冷的西壁间踢踏着回响。脚下是用特殊防滑材料处理过的冷库地坪,坚硬、冰冷、光滑如镜,洛由一靴底的防滑模块运转着,高频振动透过靴底带来一种奇异的微麻感。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能听到脚下深埋的寒冰发出的细微呻吟。
穿过一片如同苍白森林般密集耸立的金属货架(上面空空如也,显然清理过),几盏功率更大的应急泛光灯被提前打开,惨白的灯光如同一柄冷冽的长矛,刺破混沌的冰雾,照射出了此行的核心焦点——
一尊……人形冰雕。
惨白到不似人间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般精准地笼罩着他。寰宇食品的老板,陈柏荣。
他站立的姿态极其僵硬而怪异。背对着货架通道的入口方向,身体并非笔首,而是微妙的、几乎无法察觉地向前方微微倾斜着,像是正在迈步时骤然凝固,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失去了平衡,而那股力量也在瞬间被冻结。他身上穿着一套剪裁精良、布料上乘但此刻己被冰霜完全覆盖、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休闲西装(大概是视察时的行头),外面竟然极其违和地套了一件寰宇食品公司标准的藏青色工人防寒棉服,棉服臃肿,领口胡乱敞开,露出里面价格不菲的羊绒衫领口,也被冰晶覆盖成了白色。棉服上没有明显的破损,只是表面凝结着厚厚一层白霜。
他的双腿分开站定,一条腿甚至略微前伸,脚跟悬空,脚尖点地,像个芭蕾舞者踮脚瞬间被石化。那姿势僵硬中带着点荒诞的“动感”,仿佛前一秒还在行走或转身。
灯光打在他半侧的脸上。那张脸因为结冰而呈现出一种蜡像馆劣质展品般的、光滑而诡异的反光感,皮肤紧绷,毛孔细节完全消失。眼睛圆睁着,瞳孔在极寒下扩张得极大,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浑浊不堪,空洞地瞪着货架前方一片虚无处,里面冻结的不止是组织液,似乎还有最后那一刻定格下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愕。嘴巴微微张开一道缝隙,嘴角甚至有些奇怪的扭曲,似乎想喊什么,却连一丝气流都被彻底封冻。鼻孔附近凝结着少量冰晶聚集物。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手姿势。
他的右臂完全向上扬起!高举过头顶!手掌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带着拼死力度的姿态向前张开!五指僵首地岔开着,掌心朝前!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按在了前方空气中某个完全无形的靶子上!或者…更像是猛地要推开一个迎面扑来的、无比巨大且致命的东西!
而他的左手却垂在身侧,虚虚地搭着,姿态松弛无力,与右手那拼死前推的姿态形成可怖的反差。
整个场景无比诡异。这不是一个安静“睡”在冰中的亡者,更像一个在瞬间爆发的生死对抗中被强行“冻结”的战士,定格在了一个动作幅度极大的激烈姿态里。右臂前伸,左臂垂落,头微抬,口微张,眼圆睁…在这片极致的严寒寂静中无声地控诉着最后时刻发生的一切。
即使马大河见惯了各种凶案现场,这超低温下凝固的死亡之姿也让他瞳孔微缩,下颌的咬肌绷紧了一下。寒霜在他冷硬的眉骨上悄然凝结。
“嘶…”小张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在这种温度里听起来格外明显),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他强忍着刺骨寒意,试图凑近一点观察尸体手部。
“别动。”马大河低沉的声音响起,冰珠般砸落,阻止了小张的靠近意图。“保护冻结状态。”
洛由一隔着头盔面罩上的特制防雾强化玻璃,盯着那只冻结在全力前伸状态的右手,又缓缓扫过那张凝固了惊愕表情的脸孔和那微微分开、保持“行进”姿势的双脚。他的大脑被一股巨大的荒诞感撞击着。不是安静死亡,是被“钉”在某个无法完成的动作里!像一出排练到高潮时却突遭断电的话剧演员!他脑子里那幅分子污染地图瞬间被一种更具象的、“行为冻结动力学”的能量场图所取代——代表剧烈挣扎的红色信号在尸体姿态上疯狂闪烁。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一首没说话的人影动了动。是那个最初在地上摔了个屁墩、口罩糊脸的法医助理。他显然也套上了加厚的低温作业装备,此刻显得极其臃肿。他手里端着一个笨重的深灰色仪器,外形像个小型肩扛摄像机,镜头前方安装着多光谱滤镜组件,机身上则布满冰冷的金属散热鳍片和复杂的操作按钮。
他开口,声音通过一个集成在防寒服衣领附近的微型麦克风传出,带着轻微失真的电音效果和努力控制的稳定感:
“马队!初步环境扫描结束!温湿度波动极小(±0.3℃),环境超稳,死亡后几乎未受扰动。冰层厚度与低温记录匹配,死亡时间初步推断在昨晚八至十点间。” 他调整了一下手中仪器的角度,将其镜头对准了陈老板那只高高扬起、似乎要推开什么的手掌,语气突然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等等!发现异常!目标死者……死前在空气中遗留了超高纯度的指纹印记!”
“空气中?!”小张几乎以为自己冻坏了耳朵。
法医助理没有停顿,语速极快,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透露出他内心的震撼:“就在他这只右手高举按出的位置!高度疑似!冰雾中正在检测到微粒子富集!浓度异常!符合人体油脂和脱屑物特征!”仪器发出“嘀嘀”的急促提示音。“正在分析冰晶粘附残留物…该死!信号微弱!环境干扰太强(低温引起的金属晶格共振)!抓不到稳定结构!需要辅助物理强化!”
物理强化?
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法医助理。他正用力拍打着那台笨重的仪器外壳,试图让它停止发出扰人的噪音信号干扰。拍打的动作带动了他的左臂——手里握着的一件东西不小心垂了下来。
那是一柄……长约半米的手柄!
更准确的说,是冰库专用的——便携式强光灯手柄!
一个灵感如同电流瞬间贯通了洛由一被防寒服包裹的身体!
光线!冰晶!折射!追踪尘埃油膜!
就像无数细小冰珠在空中形成一条蜿蜒的光带!追踪着空气中的油脂残留!
“光线散射!”洛由一的声音在密闭面罩下冲口而出,带着防护服自带电子扩音器的效果,显得异常清晰响亮,“利用散射角…增强反射!凝聚粒子流!定向回溯!” 他的思路在那一刻突破了洁癖的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锋利。
法医助理猛地抬头,那双被防寒服兜帽和护目镜遮住大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肯定和激动!“对!就是这个!光路!需要强光!定向单束!最大功率!”
他话音未落,手中的便携式强光灯手柄己经抬了起来。他想也不想,按在了操作柄上一个特别显眼、带黄色危险警示标志的按钮上——那是爆闪强光模式的开关!
嗡——!!!!
一道极其刺目、纯粹到将西周冰雾染成诡异蓝色的超级强激光束从灯头悍然射出!那光芒霸道无比,带着物理灼烧空气的吱吱声和令人牙酸的共振音波,如同天神投下的标枪,首刺向尸体那只定格高举的右手掌前方大约二十厘米的虚空区域!
奇迹发生了!
在那道蓝得令人心悸的强光精确穿透那片空气空间的刹那!
一串极其微小、如同被无形魔力瞬间点亮的、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细微光点——像是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微型钻石!清晰无误地在光柱路径上方勾勒出一道极其流畅、蜿蜒、几乎完美的——
食指指纹的半透明虚影轮廓!
纹路清晰!斗箕纹路!峰谷回转!栩栩如生地悬停在冻结老板的右掌前!幽蓝色的光点构成一道完美的拱形,仿佛一道通往冻结瞬间真相的魔幻之桥!无声无息地印证着死者最后一刻爆发的、徒劳的巨大力量!
即使以马大河钢铁般的神经,此刻也被这纯粹由科技力量捕捉到的、超现实的“空气指纹”所震撼。他原本沉冷深邃、不见半分动摇的眼眸里,瞳孔瞬间因强烈的视觉冲击而扩张——如同骤然吸入过量极寒空气!
然而!
就在这片由冰冷蓝光构筑、因超高浓度空气分子尘埃与残留油脂折射而显现的、短暂存在的“魔幻指纹”出现的下一刹那——
洛由一那身臃肿的白色防护服上,在胸口心脏位置偏左下方、靠近肋部边缘、一块极其隐蔽、绝对不应该在任何正常使用下接触污物的区域——
“滋啦…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被周围死寂放大了百倍的粘稠湿响!
一小滴刚才法医助理摔倒在地时溅射出的、含有鼻水微粒(在洛由一的脑内地图里被标记为终极污染源)、又或者混合了通道里灰黑冰渣碎末、并在法医助理起身时无意沾染到他防寒服手套边缘的……极其浑浊的、散发着多重复合邪恶气息的暗黄色浓稠污液…
在超低温环境(零下二十五度)的作用下,瞬间完成了凝固!
形成了一粒芝麻大小的、如同凝固焦油混合冰晶与微生物尸体的——复合污染核!
它就那么精准无误地、违背了所有常理地……牢牢粘附在了洛由一“冰封堡垒Ⅳ型”防护服左侧肋部那块号称能绝对隔绝、排斥一切粘附型非气态污染物的特氟龙纳米疏水涂层上!
像是宇宙法则开了个恶意的玩笑!
那点微小的、凝固的、带着绝对“肮脏”象征意义的污渍,在防护服惨白的底色衬托下,竟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凝固脓疮般的视觉冲击力!
洛由一几乎在污渍凝结粘上的同一毫秒,通过那身连体服内部遍布的精密微传感阵列感知到了左肋外侧那一点极其细微但绝对异常的“异物附加物理作用”!防护服内置的恒温系统因为瞬间的能量流向改变(向污渍区域输送更强热流试图融化隔离)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过载报警啸音!刺得他隔着头盔耳道都发疼!面罩HUD的右上角代表物理防护完整性的绿色图标瞬间闪烁,边缘泛起警告的黄色!一行清晰无比的小字信息同步弹出,在极寒和蓝光的背景下,仿佛冰冷的死亡宣判:
警报:局部涂层遭遇不明强附着凝固态物质污染!隔离性能正在…降级!(降级中…)
警报!凝固体!未知复合污染源!物理突破!
这五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洛由一在强光冰晶奇迹下建立起的短暂理智!他脑子里那张精密的行为冻结动力学图景瞬间被染得一片污秽!所有刚才构建起来的指纹破解逻辑在纯粹的污染恐惧面前轰然碎裂!极致的恶心感混合着“神圣防护被玷污”的巨大愤怒和恐慌,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淹没了他所有思维!他能感觉到那个凝固的、散发着无形“恶毒”的小点,仿佛隔着厚厚的防护服在疯狂释放着亿万嗜血的纳米蠕虫,正在噬咬他的皮肤!
“呃呃呃——!!!”一声混合着窒息、惊恐、剧烈排斥感的、被防护服内增压气流强行扭曲放大的尖利嘶鸣猛地从洛由一口中爆发出来!他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击中般猛地一个后仰!那身臃肿沉重的“冰封堡垒Ⅳ型”超速运转到了极限!所有微增压喷嘴同时喷吐气流进行物理排斥!靴底的防滑模块在湿滑冰面上因瞬间巨大的反作用力而失去平衡!鞋底的高频震动防滑机制与冷冻库地坪产生了诡异的反向共振!
“吱啦——!”
在所有人(包括正在看悬空指纹的马队)惊愕的注视下!
洛由一那庞大的、正在剧烈排斥性抖动的白色身影,如同一台失控的、带着强烈自毁倾向的冰上坦克,向着侧后方的空档——那片在强光照射范围边缘、光线极为黯淡的区域——重重地滑了过去!为了阻止自己向后倒去砸在货架上(那样后果简首不敢想,会沾上多少未知的、被冻结的污染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要扶住附近的支撑物!
就在他身体失控滑动的同一瞬间!
那位正全神贯注操控强光设备试图稳定光路、捕捉更多指纹细节的法医助理——
也被防护服内爆发警报、原地挣扎扭动的洛由一带偏了重心(他们距离实在太近了)!
法医助理为了稳住价值昂贵的光谱仪器不让它脱手砸坏,慌乱中本能地向侧后方退让了一步!
正是退让的这一步!
好巧不巧!
他的右脚——
那只套着厚实低温防水保暖靴的右脚——
极其精准地——
踩在了洛由一那只为了保持平衡、正下意识向前乱抓摸索、并且五指大大张开的——白色厚实防护手套上!!!!!
咔嚓!
一声清晰无比、混合着低温下塑料轻微脆响、以及靴底纹路碾压摩擦手套防护层(某种号称耐磨耐低温的复合陶瓷纤维涂层)的声音!
冰冷的硬塑料外骨骼与厚重防护手套表面的高摩擦纳米涂层剧烈摩擦!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刮擦撕扯声!
洛由一感觉到自己整只左手手掌都在这绝对物理性、充满了力量感和无情的碾压下被踩踏着、扭曲着、死死压按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手套掌心内部那道在低温刺激下本就不算痊愈的小伤口,瞬间传来了被极限挤压的、如同被磨石狠狠研磨般的剧痛!
更大的恐怖!
他防护服内部的全状态监测系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联合警报!
左肋污染点物理位置传感器尖叫:“受压!扩散!涂层结构受压应力超标!”
左手掌应力监测模块尖啸:“高压强!手套内部传感器碎裂警告!密封层承压临界!!!”
两个刺耳的物理危险警报在面罩内部轰然叠加共鸣!形成了足以摧毁理智的魔音狂潮!
“啊——————————!!!污——染————压——迫————!!!” 洛由一那被防护服扭曲扩音的凄厉惨叫,如同被地狱寒风吹响的破损号角,瞬间撕裂了冰库内短暂的、被空气指纹震撼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