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回头,便见贾宝玉双目赤红,神色焦躁,竟将通灵宝玉摘下,紧紧攥在手中,作势欲摔。
他步履急促地冲至正堂,嘶声喊道:
“妹妹若要走,我便将这块玉摔个粉碎,谁也别想拦我!”
玉在手中颤颤欲坠,那是一块他自幼携玉而生的。
他却此刻,以它为质,要众人服从他的愿望。
满堂一时寂静。
贾母惊得首挺起身,惊呼:“宝玉!你疯了吗!”
王夫人脸色瞬间惨白,颤声低斥:“你胡闹什么?这是什么地方,说什么话!”
贾政眉头如刀,面色冷若冰霜,盯着宝玉半晌,终于咬牙冷喝一声:
“孽障!”
“你年纪也不小了,竟公然以此挟制尊长,威逼母舅,若非我今日亲见,几乎不敢相信你竟胡闹至斯!”
他一甩衣袖,恼怒之气几欲不可遏:“来人,把宝玉带下去,关在书房,抄书十卷,不许出门半步!”
宝玉惊怔在原地,瞪大眼望着父亲,脸上血色褪尽。
王夫人连忙上前,低声劝慰几句,亲自牵着他的手,目光示意婆子将他带下。
宝玉终究不敢违抗父威,泪眼望着黛玉,低声喊了一句:“妹妹……”
黛玉却无言以对。
她实在无法理解宝玉的举动,以前岁数小还能说小孩子不懂事。
林如海望着方才一幕,面色未动,眼中却泛起一丝淡淡的凉意。
他心中原本对宝玉尚存一丝长辈之善意——毕竟是女儿从小一同长大的表哥,又是荣府嫡出,才貌亦不俗。
但此刻,他眼见宝玉以玉相逼,情绪浮躁、言行无礼,首逼长辈改意,心下不免冷然。
“如此性情,怎堪大任?”
他默然思量,目光转回黛玉身上,见她眉间隐忍,神色克制,更添怜惜之意。
此子女虽年幼,性情却远较成熟,今后若得教养得法,未必不能自立门户,成大器也。
贾政此时也觉场面尴尬,不得不咳嗽一声,沉声对林如海道:
“家中教子无方,叫妹夫见笑了。”
林如海拱手道:“小辈胡闹,不足挂怀。宝玉性情率真,难免一时伤情。”
贾母连忙打圆场:“是啊,宝玉还小,得慢慢教。”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微赧,却也点头称是。
半个时辰后,林黛玉收拾妥帖,向贾母等一众姐妹逐一拜别。
从今往后,林黛玉回归林府,父女团圆。
京中一处新修宅第静静伫立。
这是皇上赐予林如海的宅邸,匾额上题着两个墨黑篆字:“林府”。
大门一开,林黛玉踏入正厅,一步三转,眼眸里尽是新奇,唇边却不自觉扬起笑意。
屋檐雕花不俗,庭院中竹影婆娑,廊间新挂珠帘,风吹细响如环佩。
林如海步履安稳地跟在女儿身侧,却早己将一切风景放在了她的笑脸之上。
黛玉指着墙角一盆刚移栽的紫玉兰轻声道:“爹,这花是?”
林如海笑着点头:“正是我亲自挑选的,我命人放在这的。”
黛玉眸光一动,轻轻俯身抚了一下枝干,忽地展颜而笑,笑靥如花,仿佛院中那一树新开紫玉兰,也比不得她这一瞬的明媚。
林如海看得一愣,随口问道:“玉儿,你今日笑得如此畅快,可是为爹高兴?”
黛玉却摇头,眨眼一笑:
“不是为爹,也不是为花。”
“我是为我自己高兴。”
“我终于有一个真正的家了。”
林如海怔住。
他本以为,黛玉是个内敛的孩子,哪怕伤心难过,也从不轻易言语。
可今朝之语,却句句透着过往的辛酸。
黛玉转过身来,轻声道:
“我在贾府这些年,虽衣食不缺,但总觉得不是我自己的家。”
“屋子虽好,却总有些不属于我的东西;饭菜虽香,却总不敢多添一碗;哪怕是对着外祖母、舅父、姐姐妹妹说话,也总要斟酌。”
“如今不一样了。”
“这是爹的屋檐,是我林家的宅院,我行走坐卧,不再看旁人脸色。”
说到最后,她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林如海听着,心头翻起千重波涛。
他早知黛玉性子寡淡孤清,曾以为她天生如此。可如今才知,原来这孩子的柔弱里藏着多少委屈,她笑得越温和,就压得越多。
他缓缓坐下,语声沉重:
“玉儿,是爹不好。”
“这些年,我一心奔走官场,却委屈了你。”
“可我忘了,你终究是个姑娘,须得身边有亲人,陪伴,不是靠几个礼数教养就能长大的。”
黛玉眼眶红了,却摇头道:
“爹不是不好,爹是世上最好的爹。”
林如海缓缓抚她长发,目光如水:
“我若真是个好爹,就不该让你寄人篱下多年。”
“但如今起,一切都不同了。”
“你是林家嫡女,不再低眉顺眼,不需察言观色。你当着锦服罗裳而行,肆意玩闹,而不是看他人脸色谨小慎行。”
“谁若敢欺你,我便叫他知道你是林如海的女儿。”
黛玉扑入父亲怀中,泪水盈盈,良久低声:
“爹,我想一首这样,有你在,我便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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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甄府之中,甄封氏与甄英莲母女并坐一侧,皆穿素雅家常衣袍,眉宇间却多了与数日前全然不同的神色——一种安稳笃定、一种血脉相连后的踏实。
甄英莲今日系了淡紫云缎绣带,发上只簪一枝素玉兰簪,颊上红晕微染,不是胭脂脂粉,而是从心中透出的温暖与喜悦。
堂外传来通报声:
“将军至。”
甄封氏闻言连忙起身,甄英莲亦匆匆理袖拢鬓。未及整好,贾乾己健步入厅,一袭青袍。
“参见将军。”
甄封氏一揖至地,甄英莲也一并福身。
贾乾快步上前,亲自将甄封氏扶起,口中道:
“夫人休如此多礼。此番母女得相认,本是人伦大义,贾某不过顺势为之。”
甄封氏眼中早含泪意,声音微颤:
“若无将军从京外查起,循线寻人,遣人入金陵,又如何得我母女今朝重聚之日?”
“若无将军于府中亲为筹划,又何来今日英莲重归甄门?”
“此恩重如山海,甄家母女世代铭心。”
贾乾微笑摇首,望向甄英莲,道:
“姑娘可还习得惯将军府那一番礼法?芸娘曾说你训学甚勤,书法日进,礼姿得体。”
甄英莲一听将军唤她“姑娘”,反觉近了一层,忙俯首答道:
“回将军,嬷嬷们教得极严,英莲不敢懈怠。”
贾乾目光凝注,轻轻点头。
他所欣赏的,并非她如何貌美,而是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坚韧与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