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元年腊月初二,太极殿。
御阶之上,李乾今日未着冕服,只一袭素色玉纹鹤氅,袖口宽大,发上仅簪一枝翠玉笄。
座上人眉眼温润,却藏不住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对面,那异国来客利玛窦,银须半白,面容清癯,披着一袭黑色僧袍,袍角绣了金丝十字,行礼时那银十字轻轻荡在胸前,月影里一闪。
他是奉教廷之命来东方传教,但是前几任皇帝从来没有召见过他。
岂料这位新的大周皇帝竟亲自召见,并单独谈话,且全程无他臣相陪,只留甄士隐与林如海两位大员侍立远案后。
这份礼数,叫利玛窦自己都觉诧异。
一炷香后,殿内幽沉,只听李乾沉声笑问:
“汝远来至我大周,此行所欲何求?”
利玛窦低首微笑,汉话虽带西洋腔,却己十分通顺:“在下只求能在大周传我主福音,使中土蒙恩。”
李乾闻言,未点头,也未驳斥,只轻轻击掌,立刻有内侍捧上小案,案上摆着一架袖珍浑天仪,一册半新半旧的拉丁文原书。
“此物是朕在东宫时所得,当年便觉稀奇。听闻汝对西洋星象、地理、算数造诣极深,可否为朕讲讲其中玄妙?”
利玛窦神情微亮,心下暗喜:中土之君素来以西书五经自矜,极少有人真正肯听他们讲这“西学”。没想到这位年轻皇帝竟开口相问。
他双手抚着那浑天仪,缓缓道:“陛下明鉴,此仪乃托勒密后人所绘。西洋以黄道十二宫定时序,以七曜五星测月日远近,并推演海船渡洋之法……昔哥白尼有言,曰‘地非不动’,实由日行轨而地随转,此说虽被罗马所讳,却于数理甚有可证……”
李乾闻言,微微颔首,眼底未有惊色,反倒饶有兴味。
“汝说这地动日心,既是异端,何以教廷容你传布?”
利玛窦双手合十,低声:“若只传此,未免惹猜忌。但若以造钟、造仪、修图、校历示人,便能解中土历法之疑,亦显吾主之奇迹……主教常嘱我等曰:先以理服人,再以信化心。”
此话一出,甄士隐与林如海在案后互视一眼,皆看出其中深意。
李乾却不觉恼,反而低低一笑,手指在案上敲了两声:“好个先理后信。”
他忽而抬眼,眸中澄亮如镜:“汝既精晓历数,可晓我大周黄历何处可修?”
利玛窦从袖中取出一册《大统历》,随手翻开一页,指尖轻敲:“陛下圣明!此历虽自前朝沿用,但岁差未定、回归年小误,旬月日之数与黄赤交角多有差池。若取西洋所用‘儒略历’、‘格里历’,增补天球仪分度,或可百年无大误。”
李乾闻言大笑,袖中掣出朱笔,在御案上写下西字:“百年无误。”
笔锋未干,他忽而问:“若要造海船远洋,开展海上贸易,汝以为,除火炮外尚须何物?”
利玛窦面色微肃:“除火炮,必先有天文历法以定海图,再造测纬仪、罗盘针、砂钟漏刻……若无天测与磁针,则洋面上无昼夜皆迷。”
李乾一拍御案,爽朗而起:“好!你所言甚合朕意!自明日起,天工司另开一‘天文房’,汝可教朕工院学子造仪修历,待火器军团有暇,亦可同习测纬罗盘。”
利玛窦本以为只此便己是恩宠,没想到这位皇帝竟以“教官”相待,一时神情掩不住狂喜,连连躬身:“陛下若肯开恩,利玛窦虽身披神职,亦愿倾所学,无有藏私!”
待利玛窦退下后。
甄士隐于旁躬身低声:“陛下,传教一事,须谨慎约束,教理不可私散民间。”
李乾摆手淡淡道:“无妨。理先入耳,信未必能成根。只要我大周百工得其法,历得其算,船得其图,信若无妨生民社稷,朕何惜一听?”
次日午朝方开,李乾己召贾敬入内书房议事。
贾敬近年虽居礼部尚书之位,素来以“雅重礼仪,旁通百艺”闻名京中。
凡遇西学火器、百工之制,李乾多令贾敬先与甄士隐商量。
此刻书房里,火炉轻焰跳动,卷宗一摞一摞码在梨木案上。
李乾拈着笔,先随手画了一个南洋大略海图,淡淡道:
“如今西洋人屯壕镜澳、来往南海,往北则欲窥闽浙沿海。卿可知,朕要百工之术,却更要懂其舌,得其书。”
贾敬眉眼沉静,闻言躬身:“陛下若要立译馆,何人可选?国子监诸生虽号称通古今,却未必肯屈尊习夷言。若强拔之,反生怨噪。”
李乾轻声笑:“卿所虑极是。故朕不取高门正榜,也不逼士族嫡脉。朕只取落第秀才、寒门浪子、沿海通商子弟——此辈既知汉字规矩,又无死心儒法之羁,可教可塑。”
贾敬沉吟:“沿海多客子,闽广尤甚,番商牙行出入其间,民间与葡人、荷人、英人杂居,最利通话。”
李乾一拍御案:“便由卿领礼部开一道榜文,明发各沿海府县学政:凡闽粤沿海、福建、广东、海南等地,举人秀才、童生,年二十至三十五,无恶迹,无叛乱嫌,识字通文者,可应选译官,赴京入译馆。优者赐廪、供衣食,赐馆舍于大周工学院侧,随耶稣会士学意大利语、拉丁语、葡萄牙语,并以闽粤土话与西洋人交译。”
贾敬连连点首:“此计可行。只是——”
他略顿一顿,低声道:“臣斗胆,若这些译官日后为洋人所收买……”
李乾笑意微沉,瞳孔如刀:“此事,卿与甄士隐、徐光启另立一册《译官约法》,凡学成者须誓忠于国律,违者及其族皆论叛,刑书须明刻于院壁之上。”
贾敬闻言,俯首低应:“臣领旨!”
当日午后,礼部尚书贾敬当堂张榜。
京城学政接到旨意后,昼夜传檄沿江沿海各府:福建泉州、漳州、福州,广东广州、潮州、雷州,海南琼州,凡有落第书生、商行牙役子弟愿投译馆者,三旬内具保文,带籍册到京城工院,供利玛窦及数名耶稣会士亲授。
至此,京中流言纷起。
国子监里,有老生暗叹:“朝廷为一洋僧开译馆,不去教人经史,却教人咬牙学番话……这是要作甚?”
也有清醒的监生悄声笑道:“学了如何?学了好去东洋通番?不如读《西书》求个小京官实在。”
然在南市茶肆,却有沿海来京的落第秀才拍案而起,眼里透出一股暗火:
“若能捉住此次机会,我辈未尝不能翻身——好歹比卖画刻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