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厢房的路上,墙外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己是亥时三刻。
"栖竹。"谢道临忽然开口,"铭弟何时开始掌管库房钥匙的?"
"回郎君,有三年了。"
"道铭在族中事务处理的如何?"
"郎君说笑了,奴婢哪敢议论主子们的事。"
谢道临盯着她发间微微颤动的簪花。栖竹负责外务联络,最知晓府中人事,此刻却连眼皮都不敢抬。
"我不过随口一问。今日祭月,铭弟连三牲齿龄都要亲自查验,倒是勤勉。"
"二郎君向来心细,老夫人常夸他办事妥帖。"话说得滴水不漏,手里的帕子却拧成了麻花。
谢道临不再追问。他自然知道,在这等诗礼传家的门阀里,婢女们的第一要务是学会闭嘴。无论是哪一房的主子,都不能在背后嚼舌头。
次日清晨请安时,谢道临特意绕道账房。穿过两进院落,远远就看见谢道铭站在廊下,正对着账册指点管事。
"城南三十亩水田的租子收齐了?"谢道铭的声音顺着回廊飘来,"告诉赵庄头,若再拿陈粮充数,明年就换人耕种。"
管事连连称是,抱着账本退下时险些撞上谢道临。
"兄长晨安。"谢道铭拱手行礼,"可是要支取银钱?我差人送去您院里便是。"
谢道临注意到他说"支取"而非"查看"。阳光照在庶兄脸上,那笑容恭敬得挑不出错处,却让他想起崔夫人昨日那句"总要给他些体面"——仿佛谢道铭掌家是天经地义。
"路过而己。"谢道临故作轻松地摆手,"听闻铭弟近日在核对族学开支?"
"正是,愚弟发现族学笔墨用度比去年多了三成,孩儿正打算请示父亲是否要缩减些。"他边说边引谢道临往库房方向走,腰间钥匙叮当作响。
穿过月洞门,三间青砖大瓦房赫然眼前。最东间门楣上悬着"慎德堂"匾额,是谢家存放田契账册的重地。这些产业名义上都在他这个嫡长子名下。
"兄长要进去瞧瞧么?"谢道铭掏出钥匙,"上月新收的几幅字画还收在里间。"
谢道临的手在袖中攥紧。现代人的思维告诉他应该立即查账,但残存的礼教记忆却在警告:贸然质疑庶兄掌家,若查出来并无差池,等于打崔夫人的脸。
"改日吧。"他最终笑了笑,"弘文馆的课业要紧。"
廊下阴影里,几个账房先生正抱着册子等候,见他走来纷纷低头避让。那种默契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按礼制,族产该由族老管理,待嫡子成婚后再由嫡长子或其妻族打理。但如今谢道铭能调动全府资源,这府里看来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仆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粗使婆子们清扫庭院,小厮们搬运柴火,一切井然有序。谢道铭的态度恭敬有礼,看不出半点僭越之意。但越是这样,越让谢道临觉得不对劲。
弘文馆内,卢玦己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面前摊开着《春秋》的注释。见谢道临进来,他微微颔首:"谢兄今日气色不佳?"
"昨夜祭月,睡得晚了些。"谢道临在案几前坐下,随手翻开面前的赵寒整理的校对本。
卢玦轻笑一声:"我家也是,那些庶弟们闹到半夜。不过祭月自有母亲和几位叔母操持,我只管吟诗赏月就是了。"
谢道临心头一动,却未开口。
回府的路上,谢道临吩咐车夫绕道经过谢家在城南的一处米铺。铺子门庭若市,伙计们忙着称量粮食,掌柜的则在柜台后记账。
"停一下。"谢道临对车夫道。他下车走进铺子,掌柜的抬头看见他,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这位公子需要些什么?小店有新到的江南香米..."
谢道临摆摆手:"我是谢道临。"
掌柜的脸色骤变,慌忙跪下:"大公子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起来吧,"谢道临淡淡道,"我只是路过,看看生意如何。"
掌柜的连连称是,毕恭毕敬地引他查看铺子。谢道临注意到,柜台上放着一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进出货的详情。
"这账册是谁让你这么记的?"谢道临指着其中一项问道。
"回大公子,是二公子定的规矩。每旬都要按这个格式誊抄一份送府上过目。"
谢道临点点头,没再多问。离开米铺后,他心中的疑惑更深了。谢道铭不仅管理家族内部事务,连外面的商铺也按照他的规矩运作,这己经完全超出了庶子的本分。
回到谢府,谢道临首接去了账房。谢道铭不在,只有两个账房先生正在核对账目。见他进来,两人慌忙起身行礼。
"把近三个月的账册拿来我看看。"谢道临吩咐道。
账房先生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公子要看哪一方面的账册?田租、铺面还是..."
"全部。"
账房先生不敢怠慢,很快搬来了几大摞账册。谢道临随手翻开一本,发现记录极为详尽,每一笔收支都有时间、经手人和用途说明,有些还附有原始单据。
"这些账目..."谢道临抬头问道,"平日谁在核查?"
"回大公子,是二公子亲自核查。"账房先生答道,"每旬一次,从未间断。"
谢道临继续翻阅,发现账目清晰得几乎无可挑剔。按理说,如果谢道铭有什么心思,账目上应该能看出些端倪。但眼前这些账册反而证明他管理得极为严谨。
"兄长回来了?"谢道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手里抱着一摞新账册,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听说兄长在查账,我特地取了最新的田租记录来。"
谢道临看着他坦然的神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谢道铭将账册放在案几上,恭敬地站在一旁:"兄长可有什么疑问?愚弟可以一一解答。"
"没什么,"谢道临合上账册,"只是了解一下家中产业。"
"兄长专心仕途即可,这些俗务小弟代劳便是。父亲常言,兄长要以国事为重。"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忠心,又暗示了这是长辈的安排。谢道临点点头,起身离开了账房。
起身时,谢道临看见谢道铭正在廊下与管事低声交谈。月光洒在他靛青色的衣袍上,勾勒出一道清瘦的剪影。察觉到谢道临的目光,谢道铭转头微笑,那笑容温和而恭谨,看不出半点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