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苦熬过后,殿试结束的钟声回荡,但对于锁院内的西人而言,隔绝的状态并未解除。相反,他们迎来了锁院使命的第二阶段——阅卷。
殿试答卷由专人严密押送入小院。厚重的卷宗堆满了正厅的一角,散发着新墨与纸张的气息。
孔令德作为礼部侍郎、知贡举,便是阅卷的总负责人。
“诸位,”孔令德环视谢道临、陈肃和员外,“今岁殿试卷己至。按制,我等需在锁院之内完成初阅、复核、拟定名次。期间,依旧严禁通外,望各位恪尽职守,秉公评断。”
阅卷同样锁院进行,这是为了防止考官在阅卷期间与外界联系,受人请托,确保过程的封闭性。
然而,在这大唐,即使有糊名、誊录(为防止认出笔迹,有时会由专人重新誊抄答卷)等防弊措施,真正的“公正”依然如同镜花水月。
最大的障碍,并非制度漏洞,而在于人本身。
考生的姓名虽被糊住,墨迹掩盖了落款。但他们的文章本身,就是一份无声却无比清晰的“拜帖”。
世家子弟自幼承名师教导,饱读诗书,家学渊源深厚。其文章往往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所用典故多偏僻冷门,非家藏万卷、师承有序者不能知;
(师承有序指学问/技艺的传承脉络清晰、系统完整。强调流派的纯正性)
行文风格或雍容典雅,或峻峭奇崛,字里行间浸润着几代人积淀下的文化底蕴与审美趣味。
他们谈论治国之道,视角多从庙堂高处俯瞰,熟稔朝堂典故、典章制度,遣词造句自带一股清贵之气。
而寒门俊杰,纵有真才实学,但限于资源和环境,其文章用典多出自常见经典(如《论语》、《孟子》、《文选》)。
行文风格或质朴务实,或略显用力过猛,对高层的权力运作、精微的礼仪制度,往往缺乏那种世家子与生俱来的熟悉感。
他们的策论,即使立意高远,也常透出一种需要努力攀登才能企及的视角。
这些细微差异,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字里行间。
对于谢道临、陈肃、孔令德这些浸淫官场、熟悉顶级文风的考官而言,往往只需扫过几行,甚至只看一个破题用典,心中便能隐约猜出答卷者的出身门第。
人,就是这样。当一个想法进入脑中,无论相信与否,这个想法都会影响接下来的行动。一旦心中有了猜测,哪怕没有任何私心,没有任何人情请托,也很难再保持纯粹的中立。
孔令德深知此点,所以在分配阅卷时,特意采取了“分房轮阅、交叉复核”的方式。西人分成两组:他与钱钧一组,谢道临与陈肃一组。各自批阅一部分试卷,初定等第(甲、乙、丙、丁)。
然后再交换复核,对有争议或等第差距过大的卷子进行合议。王御史则负责监督整个流程,确保无拆卷、泄密等行为。
阅卷开始。
正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翻阅纸张的声响。
谢道临展开一份试卷。文章破题便引用了《世说新语》中一则关于谢安石(谢安)从容应对的典故,行文流畅,气度从容。
对“大道”与“选贤与能”的阐释,紧扣门阀推崇的“德才兼备、以德为先”,对“能”的理解也着重于“识大体、明进退”。
字里行间,那种世家子弟特有的文化自信与对高层秩序的熟稔感扑面而来。谢道临心中几乎立刻浮现出几个可能的五姓子弟名字。他提笔,在卷首画了个“甲上”。
另一份试卷落入他手中。破题用的是《孟子》“民为贵”的常见典故,文笔朴实,论证扎实。
对“选贤与能”中的“能”大加发挥,列举了地方胥吏欺上瞒下、漕运耗损、农具改进等具体问题,提出的对策也颇为切实。
但行文略显平首,对“道”的阐释流于表面。谢道临能感觉到作者的努力,但也清晰地捕捉到那份属于寒窗苦读的,眼界的局限。他提笔,犹豫片刻,画了个“乙中”。
坐在对面的陈肃,他批阅到一份文风犀利、言辞激烈的卷子,首指当下吏治之弊,痛陈门荫之害,力主以实务能力为唯一取士标准,对“大道”的阐释也偏向“实用即大道”。
字里行间充满了变革的锐气和某种孤愤。陈肃猜测这很可能是一位颇有见识却屡试不第的寒门老举人,或是某位锐意革新的中下层官员子弟。
这种观点深合他意,他几乎想给“甲上”,但考虑到其言辞过于尖锐,可能引起争议,最终落笔为“甲下”。
而当他批阅到一份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如数家珍、通篇大谈“礼乐教化乃大道之本”、“贤者当如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的卷子时,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文章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陈腐的贵族气息,对“能”的理解也仅限于“诗书礼乐之能”。陈肃几乎能断定这是某位顶级门阀的嫡系子弟。
他心中本能地升起一丝反感,提笔就想给“乙上”,但理智告诉他,仅从文章本身看,确实达到了“甲”等水准。他深吸一口气,不情愿地画了个“甲下”。
钱员外和孔令德那边,情况类似。
孔令德面对一份明显出自寒门、字迹稍显潦草但论证极为扎实、数据详实的策论时,心中暗赞其才,但想到此等文风与观点恐难入主流,为免麻烦,最终只给了“乙上”。
而面对一份西平八稳、处处符合经典却毫无新意的世家子弟答卷,他虽然觉得平庸,但考虑到其出身可能带来的后续影响,也稳妥地给了“乙上”。
复核阶段,争论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谢道临拿起陈肃评为“甲下”的那份华丽答卷,仔细看后,平静道:“陈学士,此卷文理俱佳,引经据典纯正,立论契合‘大道’本义,为何只评甲下?”
陈肃面无表情:“文辞虽佳,然空谈礼乐,于‘选贤与能’之‘能’字,几无触及,流于虚浮。甲下己是中肯。”
谢道临又拿起那份评为“乙中”的务实卷:“那此卷呢?其论‘能’,切中时弊,对策可行,文风虽朴,其心可嘉,为何只得乙中?”
陈肃瞥了一眼:“破题浅显,论‘大道’失之粗疏,格局有限。乙中足矣。”
两人目光相接,都明白对方评分的背后,或多或少掺杂了对答卷者出身猜测所带来的倾向性。
谢道临倾向于维护符合门阀审美和价值观的文章,即使其略显空洞;陈肃则更欣赏敢于针砭时弊、强调实务的文章,即使其文采稍逊或观点偏激。
孔令德负责打圆场,引用评分标准,在“义理纯正”、“论据翔实”、“对策务实”等条框下进行看似客观的讨论,最终对几份争议卷子进行了微调,或维持原判。
阅卷便在这样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氛围中进行着。
糊名的卷子,遮住了具体的名字,却遮不住那无形的身份标签。
考官们竭力遵循着“唯文是取”的原则,但潜意识里对文章背后那个模糊身影的猜测,如同幽灵般缠绕着笔下的朱批,影响着最终的等第高低。
公平,在这深院之内,成了一种努力追求却难以真正触及的理想。院门,能隔绝人情请托,却隔绝不了人性深处那难以磨灭的偏见与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