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长安城里并没有再次酝酿什么大的风暴。更多的是各部间的扯皮。
礼部衙门里,为乡试经费和考务细则吵吵嚷嚷的争执声,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暑气的焦躁。
细则的争论点主要集中在两点:
一是工部潘子良力主实务新科应由工部、户部甚至少府监派遣“熟谙事工”的技术官员参与会试阅卷,以免礼部儒臣用经义标准扼杀实务真才;
二是户部钱侍郎在核定各州乡试经费时卡得极死,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这倒不是户部有意为难,只是因为按唐制,国家粮仓归司农寺管理。户部能动的钱着实不多。
这日午后,弘文馆内闷如蒸笼,窗外蝉鸣嘶哑。谢道临正与几位学士校勘《礼记正义》书稿,汗水浸湿了笔下宣纸的边缘,他全神贯注于辨析一处郑玄注的疏漏。
忽然,馆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随即是馆内执事恭敬的通传:“谢学士,程内侍在馆外相候。”
谢道临整理衣冠,步出书库。
烈日下,程静一身寻常宦官青袍,身形微躬,立在廊下阴影处,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平和的笑:“谢学士,陛下于延英殿相候,请随老奴来。”
“有劳程内侍。”谢道临还礼。
延英殿内,比外间凉爽许多,高大的殿宇隔绝了暑热,角落里的冰盆散发出丝丝寒意。
“臣弘文馆学士谢道临,叩见陛下。”谢道临趋步上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免礼,赐座。”李景元声音温和,目光却落在谢道临汗湿微透的官袍上,“弘文馆的书库,夏日怕是不好待吧?”
“为国修典,不敢言苦。”谢道临恭谨答道,在绣墩上虚坐了半边。
李景元似随意提起:“潘子良的札子,谢卿看过了?”
“回陛下,臣在弘文馆,仅司修书著述,并不与闻具体公务。” 谢道临的回答滴水不漏。他确实没看过潘子良最新的札子,但猜也能猜到内容。
李景元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今日又递了一份,力主要将会试实务科答卷,悉数交由工部等有司‘技官’评阅,礼部只能负责誊录、封存、发卷。口口声声,道是唯有如此,方能免去外行评内行之弊。”
他微微侧首,余光扫向谢道临,“谢卿以为如何?”
这问题带着试探的锋芒。首接将科举考卷交给具体业务部门评阅?
这不仅彻底剥夺了礼部(及其代表的文官体系)对这类人才品评的话语权,更是要将技术官僚体系凌驾于传统文官体系之上的危险信号。
一旦开了这个先河,日后“明算”、“明医”乃至其他新设实务科皆可效仿,那科举制度的统一性将名存实亡。
天子抛出这个问题,其意显然不在询问建议,而在于观察他的立场、反应。
“陛下,治国之道,犹若烹鲜。” 谢道临声音不疾不徐,选择了一条更稳妥的路径,“过犹不及,当求调和。科举选士,乃天子拔才之根本,务求纲举目张。”
“经义取士,重其经纶之宏阔、文理之通达,此为纲;实务新科,考其术业之专精、临事之机变,此为目。
若全盘交由工部有司技官专判实务答卷,一则,恐其仅拘泥具体技艺,失于对士子心性大局之体察;二则,各地工部有司职能、见识、乃至评判标准皆不同,如何确保‘公平’二字?
三则,有司官员,亦是地方藩镇或朝堂派系之属员,由其专断,难保其挟私,更易于结成朋党,长此以往,岂非架空了朝廷选士之公器?”
他顿了顿,将话引向“天子专权”这个绝对安全的逻辑:
“臣愚见,实务新科之答卷评判,仍宜由礼部‘主持’,以保制度之一体。
然,为杜‘外行评内行’之弊,可于命题之初,即由陛下钦点通晓实务之清要大臣,会同工部、户部、将作监等衙署遴选的真正‘精于其事’者(注:并非官,而是具有特定技艺的专业人员),共同拟定详尽的评分标准细则,务使尺规明确,有章可循。评卷时,礼部亦可请旨,召部分‘精于其事’者参与复核或提供专业咨询意见。”
“如此,” 谢道临总结道,“既确保了最终评判之权柄仍在天子亲掌的礼部框架下运行,维护了选官制度的统一与朝廷的权威,又能兼收并蓄,汲取实务专精之长,避免潘尚书所忧之忧。所谓‘专断’,乃指脱离制度框架之行径;而有章可循、多方参与的‘主持’,方为万世之通法。”
这番论述,核心是将评判权牢牢框在“天子意志-礼部制度”之下,只允许专业人员在“规则制定”和“信息咨询”环节发挥作用,完全否定了潘子良企图建立的“业务部门专判权”。
李景元目光落在谢道临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调和……公允……章法……” 李景元轻轻重复着谢道临方才用过的词,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其微小的弧度,又迅速隐没,“谢卿所论,不失老成持重之见。这‘主持’之责,‘纲举目张’之用,礼部……当得起才好。”
最后一句,声音虽轻,却如金玉掷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李景元摆了摆手:“罢了。修书清苦,天气炎热,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语气己是逐客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