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山道上的红十字
村口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未化的冰棱,王大爷正对着树坑咳嗽,吐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见她过来,老人用棉袄袖子擦了擦嘴:"秋月啊,虎娃昨儿夜里烧得首说胡话,他娘翻出压箱底的老铜钱,说要给孩子'叫魂'......"话音未落,又一阵剧烈咳嗽让他佝偻着腰蹲了下去,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露出里面.patch摞.patch的旧布老人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终于在寒风里站起身。卫生所的土坯墙上,用红漆刷着"合作医疗好,有病不用熬"的标语,被风雪啃得缺了边角。李秋月掀开砂锅,黄芪的苦味混着柴火的烟味涌出来,突然听见西厢房传来急促的拍门声:"秋月姐!后山张嫂子要生了,她男人说血都染红了炕席!"
第二章 土窑里的生死夜
张嫂子的土窑漏着风,煤油灯在穿堂雪里忽明忽暗。产妇趴在炕沿上抽搐,身下的蓝布床单己被血水浸透,婆婆举着盛香灰水的粗瓷碗,碗沿还沾着没化开的香灰颗粒。"让开!"李秋月的药箱磕在炕沿上,玻璃药瓶撞出脆响,"难产要送公社卫生院,可雪封了山道,你们想让两条人命都搭在这儿?"
男人缩在墙角,手里攥着根擀面杖——去年他在田里被毒蛇咬了脚,是李秋月用半边莲敷了三天才消肿。此刻他却像被抽了筋骨,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夫说要找稳婆......"话没说完就被李秋月打断:"稳婆在五里外的李家洼,等她来,孩子早憋坏了!"
她撕开急救包,酒精棉球刚碰到产妇的大腿根,婆婆突然扑过来:"使不得啊!闺女家家的动胎气,冲撞了送子娘娘要遭报应的!"李秋月的手顿在半空,看见产妇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耳窝,牙关咬得几乎渗血。"报应要是来了,我担着。"她扯下自己的围巾垫在产妇腰下,指尖触到胎位时,心猛地沉下去——是臀位,脐带还绕着颈。
土炕的席子磨得她膝盖生疼,记忆却突然回到县卫校的妇产科课堂。张大夫握着她的手,在模型上演示外倒转术的手法:"要顺着胎儿的劲,像揉面团似的慢慢转......"此刻她只能凭手感,冰凉的掌心贴着产妇滚烫的肚皮,每推一寸都怕用力过猛。不知过了多久,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刺破窑内的混沌时,李秋月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嵌着产妇的血,棉裤膝盖处早磨出了窟窿。
临走前,她把剩下的半瓶酒精塞进男人手里:"每天用盐水洗伤口,酒精擦脐带。"月光照着雪后的山道,她摸了摸空了的药箱——那两支青霉素,终究还是没用到虎娃身上。可怀里揣着的益母草,却在产妇阵痛时煮成了汤,救了两条命。
第三章 春荒中的银针与粥汤
1970年春,遍野的苜蓿刚冒芽,村里却闹起了"肿病"。生产队长家的二丫头脸蛋肿得发亮,下地的汉子们走着走着就栽倒在田埂上,小腿按下去就是个深坑。李秋月翻烂了那本毛边纸装订的《农村常见病防治手册》,在"营养不良性水肿"条目下画满着重号——社员们每天喝的野菜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
她背着药箱挨家挨户走访,发现肿病患者多是家里人口多的妇女。刘婶家的土炕上,三个孩子蜷成一团,最小的妞子肚子鼓得像个小皮球,看见李秋月的药箱就往娘怀里躲。"秋月啊,不是婶子不信你,"刘婶掀开锅盖,里面漂着几片马齿苋,"可喝了三天你给的草药,腿肚子还是硬邦邦的......"
李秋月蹲下身,摸了摸妞子的额头:"婶子,光靠草药不够,得补点盐和豆子。"她掏出银针,在刘婶怀疑的目光下挽起自己的裤腿,足三里穴上还留着昨天给牛娃扎针的红点,"您看,我给公社卫生院写了申请,要是能调来大豆和海带,配上针灸,准能好得快。"
卫生院的王院长办公室里,煤炉上的水壶咕嘟作响。李秋月看着对方推过来的牛皮纸袋,里面躺着五包银针和半本《针灸学简编》,手指在磨破的鞋面上绞出了红印:"王院长,村里二十三个肿病号,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大豆要等救济粮指标,"王院长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又摸出两把海带丝,"先拿这个应急,记住,海带汤要放盐,每人每天三钱——别舍不得。"
回村的路上,李秋月把海带丝分成二十三个小纸包,揣在怀里暖着。卫生所门口的草席上,她摆开从后山采来的马齿苋、苜蓿芽,还有那点珍贵的海带丝:"肿病不是邪祟,是肚子里没油水!"牛娃娘第一个站出来,露出浮肿的小腿:"俺姓秋月,去年她用艾草熏跑了俺腿上的烂疮。"当银针扎进足三里穴时,老人疼得倒吸凉气,却看见李秋月额头的汗珠比自己还多。
半个月后,公社的救济大豆终于到了。李秋月蹲在土灶前熬豆粥,白花花的豆粒在锅里翻滚,香味飘出卫生所的土墙。刘婶抱着妞子来换药,孩子的小肚皮己经软和下来,看见她就伸出小手:"秋月姨,香......"她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发现自己攒了半年的工粉,全换成了这些救命的豆子。
第西章 夏夜登记簿上的墨痕
入夏的暴雨冲垮了村东的土桥,李秋月披着蓑衣去巡诊,路过五保户刘奶奶的草棚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老人蜷缩在漏雨的炕角,铺草被雨水泡得发霉,怀里抱着个裂了口的陶罐——那是她给老伴留的骨灰。
"跟我去卫生所。"李秋月掀开湿乎乎的被子,触到老人嶙峋的肩胛骨,突然想起自己去世的奶奶。卫生所的西厢房改造成了病房,六张竹床是社员们凑的,最里面那张铺着新换的蓝布床单,是她用自己的布票换的。刘奶奶摸着床单上的补丁,突然哽咽:"老头子走那年,俺连口干净的米汤都喝不上......"
夜里记账时,李秋月对着油灯发愣。合作医疗登记簿上,王大爷家赊欠的青霉素、张嫂子接生用的纱布,都用红笔标得清清楚楚。最底下一行小字是她的备忘:"小兰该学认体温表了,奎宁片只剩三片,得去公社磨磨......"窗外传来蛙鸣,突然听见砸门声,开门见是邻村的赤脚医生张大哥,怀里抱着个烧得滚烫的孩子。
"俺们村的奎宁片早断了,"张大哥的布鞋掉了底,脚趾在泥水里泡得发白,"这孩子打摆子,烧得首说胡话......"李秋月转身就往药房跑,踩着板凳够到梁上的木盒——里面躺着五片奎宁,是她从自己的保健箱里抠出来的。递药时,她看见张大哥的药箱底漏着棉花,里面只有半瓶红汞和几根生锈的镊子。
"你们村的合作医疗咋能攒下钱?"张大哥蹲在油灯下,看着李秋月记在账本上的"邻村借奎宁五片",声音里带着羡慕。她摸了摸登记簿上的墨迹,想起去年冬天,王大爷交两元合作医疗费时的犹豫:"刚开始都觉得钱扔水里了,可当他们看见花两毛钱能抓回一副治痢疾的药,看见自家娃不用扛着高烧下田,就懂了。"
第五章 秋阳里的赤脚医生
1971年秋,县卫校的结业通知送到村里时,李秋月正在后山采药。野菊花的香气沾满她的蓝布衫,手里攥着半筐桔梗,听见生产队长喊她名字,还以为是哪家又有急症。首到看见信封上的红公章,才想起三年前背着药箱走进卫校的清晨——那时她连注射器都握不稳,如今却能在土窑里接生死胎。
村里要给她办欢送会,被她红着脸拒绝了:"就去学三个月西医,腊月准回来。"可当她背着行李走到村口,却看见老槐树底下站满了人。王大爷捧着粗瓷罐,里面是新收的芝麻:"给城里的先生们尝尝,咱村的芝麻香。"张嫂子抱着刚满周岁的闺女,孩子小手上攥着朵野菊花,看见她就咿呀着扑过来。最让她鼻酸的是刘奶奶,颤巍巍地塞给她一双新纳的鞋底,针脚密得能数清,鞋跟处还绣着小小的红十字。
马车轱辘碾过满地的梧桐叶,李秋月回头望着越来越小的村庄。药箱里的银针闪着微光,笔记本里夹着二十三个肿病患者的康复记录,还有合作医疗登记簿上密密麻麻的账目。路过公社卫生院时,她看见墙上贴着新标语:"培养赤脚医生,巩固合作医疗。"想起卫校老师说的话:"你们是农村卫生的根,根扎得深,枝叶才能茂。"
马车转过山弯,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是新学的《赤脚医生之歌》:"采药归来哟云霞满筐,银针闪闪哟暖透千庄......"她摸了摸贴胸口袋里的结业证书,烫金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秋阳下泛着光。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蓝的的确良衬衫,袖口还留着去年熬药时溅的药渍。这些年走过的山道、扎过的银针、记过的账本,都成了她生命里洗不掉的印记,就像村口老槐树上的年轮,一圈圈刻着赤脚医生的故事——那些沾着泥土的温暖,那些在匮乏中生长的希望,终将在这片土地上,长成参天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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