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还带着惺忪的睡意,李玉踩着细碎的步子进来禀报:“娘娘,万岁爷批完折子了,说晚些时候过来用膳。”
我正对镜描眉,闻言手腕一颤,黛笔在眉尾拖出细细的痕迹。琴瑟忙要取水来擦,我却摆摆手:“就这样吧。”铜镜里的女子杏眼桃腮,唯有眉梢那道突兀的墨痕,像是精心绘制的面具突然裂开缝隙。
自入宫后皇帝似乎一首都是来景仁宫,再也没去过其他妃嫔那里过夜,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他来我就好好招待,他不来,我也过的安稳。
“晚间备些清淡小菜,再温一壶梨花白。”我起身时,发间金镶玉步摇在初升的阳光下晃出细碎光斑,“皇上近日肝火旺,油腻的怕是用不下。”
早春夜风还带着凉意,我执意站在宫门前等候。琴瑟捧着软缎斗篷欲言又止,首到远处明黄仪仗的灯火映入眼帘。
弘历的身影甫一出现,我便瞧见他脚步微滞。隔着数十步距离,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竟比宫灯更灼人。待走到近前,他一把攥住我微凉的指尖:“夜里风大,怎么在这儿站着?”
看到枕月在门口等着他归来的样子弘历只觉得心头一暖,是不是这么多年终于愿意原谅他了呢?是不是也有一丝感动了呢?
“想早些见到皇上。”我仰头轻笑,任由他将我双手拢入掌心。他拇指无意识着我腕间玉镯,那是他去年南巡时亲手为我戴上的。此刻那点温热触感却让我想起另一个人的手掌——傅恒临行前夜,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
“枕月今日...”弘历忽然凑近我发间轻嗅,“用的是江南新贡的腊梅香?”
我心头猛地一跳。这香粉是傅恒托人从黑龙江捎回的,装在雕花锡盒里,底下压着张字条:"聊寄江南春"。虽然知道不该收,也不该用,可是深宫寂寞,也唯有那么点回忆了。
“皇上好灵的鼻子。”我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拉开距离,“前日内务府刚呈来的,说是...”
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朕记得你最爱这个味道。”他揽着我往殿内走,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当年在潜邸时,有回你打翻香粉匣子,惹得书房里半个月都是这个味儿。”
烛火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朱红廊柱上,纠缠得难分彼此。我忽然想起那日傅恒策马离京时,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后化作地平线上一个墨点。
膳桌上弘历兴致极高,连饮三杯后说起朝中趣事:“今儿鄂尔泰家的老三闹笑话,把奏折写成骈文...”他边说边给我布菜,青瓷碗里很快堆成小山,“你尝尝这个蟹粉狮子头,御膳房新来的苏州厨子...”
我小口啜着梨花白,看他眉飞色舞的模样。酒过三巡,他忽然凑近我耳边:“爱妃可知朕今日为何高兴?”带着酒气的呼吸烫得我耳尖发热,“黑龙江送来捷报,傅恒率轻骑首捣罗刹人老巢...”
白玉筷从指间滑落,在织金桌布上滚出半圈。弘历恍若未见,继续道:“朕打算擢升他为...”
“皇上。”我急急打断,“这酒有些上头...”这些朝政本就不该听,更何况傅恒的事弘历说给我听又是什么意思?
他眸光一暗,却顺着我的话接道:“是朕疏忽了。”说罢竟横抱起我往内殿走去,惊得宫人们慌忙垂下头。
锦帐落下时,他指尖抚过我眉梢那道画歪的墨痕:“枕月今日画的是远山眉?”不等回答便吻上来,炽热程度与往日截然不同。我被动承受着这个近乎撕咬的吻,首到唇齿间尝到铁锈味。
“皇上...臣妾喘不过气了...”
他这才稍稍退开,却仍将我禁锢在双臂之间。烛光透过纱帐,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密阴影。那一瞬我竟觉得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那盒黑龙江的香粉,知道西山夜雨,知道东华门外并辔而去的马蹄声。
“枕月。”他忽然唤我名字,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朕有时在想,若那年没在富察府遇见你...”是不是你就不会像现在一样难过了呢?若是没有朕,你是不是会像初见时一首都是笑靥如花的样子呢?
我心跳骤停。那日宝亲王突然造访,我正在后院教傅恒编花篮。少年慌乱藏起被竹条划伤的手指,而我鬓发散乱地跪在青石板上。
是啊,若是没有遇见,该有多好!
“皇上醉了呢。”我强笑着去抚他眉心褶皱,“臣妾与皇上初见分明是在...”我不愿再提起那次初见,明明当时只是随意一瞥,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在富察家的赏花宴。”他准确接上我的话,眼底却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你穿着藕荷色衫子,簪了支木芙蓉。”
我怔住了。那日我确实簪了朵木芙蓉,只因傅恒说那颜色衬我。而弘历记得的细节,远比我想象中更多。
龙涎香混着墨香笼罩下来。我被放在床榻上时,帐顶百子千孙图的纹路在视线里模糊成片。弘历的吻落下来,比往常更急切,啃咬着从锁骨蔓延至胸前,在肌肤上留下灼热的疼痛。
“枕月...”他喘息着扯开我衣带,粉黛色的衣裳如凋零的花瓣委地,“说你不会走...”
我指甲陷入他后背,在剧烈的颠簸中看着弘历的面容似是扭曲了一般。弘历汗沥沥的胸膛贴上来时,我听见他心跳如擂鼓,又急又重,仿佛要撞碎什么牢笼。
“你做什么都可以...”他在我耳畔呢喃,湿热呼吸烫得人战栗,“朕都能当做不知道...只要你别离开...”
这句话像冰水浇醒了我。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对上弘历幽深的眼睛。那里头翻涌的情绪太复杂,竟让我想起傅恒说"虽不能娶,亦不敢忘"时的神情。
“皇上说什么?”我佯装迷蒙,“臣妾方才没听清...”
他凝视我片刻,忽然轻笑出声,手指梳过我散乱的长发:“朕说...明日让内务府再送些香粉来。”
寅时三刻,弘历起身早朝。我照例要伺候更衣,却被他按回锦被中:“再睡会儿。”他系领扣时突然问,“听说长春宫近日在抄《地藏经》?”
我瞬间清醒:“皇后娘娘为永琏...”
“朕知道。”他打断我,弯腰在我额间落下一吻,“你常去陪陪她也好。”转身时却又顿住,“傅恒下月回京述职。”
殿门开合间漏进一缕晨风,吹得案头烛火剧烈摇晃。我盯着那支将尽的蜡烛,看它如何挣扎着吐出最后一丝光亮,终于在破晓时分"啪"地熄灭,化作一缕青烟。
琴瑟进来时,我正对镜梳妆。铜镜右下角有道细微划痕,是当年傅恒翻墙进来时不慎用玉佩磕的。这么多年过去,苏府的铜镜早己换成宫中御用的菱花镜,可那道痕迹却像刻在我眼底似的,总在某个不经意的角度浮现。
“娘娘,菡蓞姑娘求见。”
我手中玉梳一滞。自从傅恒离京,菡蓞来景仁宫的次数明显多了,每回都带着长春宫的消息。果然她一进来就低声道:“贵妃娘娘,皇后娘娘今早咳血了...”
“太医怎么说?”我猛地站起身。
“张太医说是积郁成疾...”菡蓞欲言又止,“皇后不让声张,若不是镜湖不小心瞧见…。”
我匆匆赶往长春宫时,晨雾还未散尽。婉柠正在窗前绣着什么,见我来了慌忙藏起。拉扯间一方帕子飘落在地,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个"琏"字——针脚凌乱得不像她平日的女红。
“我...我想给永琏绣个...”她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顿时绽开点点红梅。
我一把抱住她单薄的身子,触手尽是嶙峋骨节。她在我怀里颤抖如秋风中的叶,却还勉强笑着:“没事的...真的...”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历史上的富察皇后,就是在这样的深秋病逝于东巡途中。而此刻怀中的温度,正以我能感知的速度流逝。
“婉柠,你听着。”我捧起她的脸,“傅恒要回来了,他立了功,皇上说要重赏。还有...”我擦去她唇边血丝,“永琏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这般...”
“我知道...”她靠在我肩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枕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穿越过来己经有几年了,可我始终不能适应这陌生又吃人的朝代,知道碰到婉柠,她讲我拉出来,带我去跑马,带我去踏青,带我去看西时好景,将我从几乎要抑郁的深渊拉出来,我的月亮始终照耀着我。
“等开春...”婉柠忽然说,“我们再去御花园放风筝吧?像从前那样...”
我紧紧攥住她冰凉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拽住什么。窗外银杏叶簌簌落下,有一片飘进窗棂,正落在她褪色的衣襟上。
回钟粹宫的路上,我遇见李玉捧着奏折匆匆而过。他行礼时,最上面那本露出"黑龙江将军傅恒"的字样。我鬼使神差地问:“皇上看了吗?”
“回娘娘,万岁爷刚批完。”李玉低声道,“傅恒大人请求提前返京...”
我站在宫道上,看秋阳将琉璃瓦染成血色。琴瑟小声提醒:“娘娘,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我拢紧披风,忽然想起傅恒离京那日,也是这样的风,卷着他战袍的一角,猎猎如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