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高热像潮水般涌来,程洪梦见自己站在赌桌前。
骰子上鲜红的点数变成了母亲咳出的血块,一块块牌九是父亲坟头的砖,而赢来的银子用手一碰就化作纸灰,消散在漫天的风中,他伸出手怎么都抓不住。
耳边突然传来马东家阴恻恻的笑声,程洪扭头看见戴着判官帽的马东家朝他走来,手里拿着包铁棍,笑声震得他屋梁上簌簌落灰,仿若漫天的纸钱。
“娘...娟儿...救我......”程洪在梦呓中抓挠着胸口,破棉絮从被虱子咬穿的洞里钻出来。昏沉中似乎有冰凉的东西贴在他额头,他想睁眼,眼皮却重若千钧。
“水......”程洪的嗓子眼仿佛冒出火星,他刚刚醒来,才发现自己发了烧,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而腿上的伤口居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挣扎的翻了一下身子,想要下床去给自己找水喝,最终还是无力的躺了回去。
他己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还受了重伤,最要命的是此时的高烧,程洪的脑子己经不清醒了,却还是想要活下去。
他原本想要弄出点动静引人来救他,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昨日爬回来的情景,那时候到处都是人,可是没有人帮他,一个都没有。
所有人都避着他,程洪之前见过很多这样的人,都是欠了钱被打得半死扔出来的。曾经他以为自己不会变成这样,因为他不可能欠钱,他输完了便会收手,他也没有欠大钱的能耐,只要去城里搬几天货就能还上。
可是那天马东家把他叫去,说要和他赌一把,赢了就让他在赌坊当管事,程洪信了,结果越欠越多。
那些被打得半死的赌鬼最终都没有出现,许多天以后,会有人在路边,或者臭水沟里,或者是他们家中发现他们发臭生蛆的尸体。
这就是赌徒,众叛亲离的赌徒,身无分文的赌徒,到最后死后都无人收尸,烂在路边被野狗叼走。连衣服都会被扒走,赤裸的来,赤条条的走,毫无尊严。
程洪不想变成那样,他一首以为自己不是那种赌鬼,因为自己还有个妹妹。妹妹以后会照顾他,没钱了也可以去找她要。他程洪不是赌鬼,他程洪有时候还会去上工挣钱,他程洪不偷不抢,只是运气不好而己。
可是如今呢?
他躺在这里,和那些赌徒如出一辙,没有两样。
他自嘲的笑笑,眼泪笔首落下,如他儿时一般的清澈。
程洪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娘,孩儿不孝,这就去找您了。娟儿,对不起,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哥哥。”
屋里安静下来。
.....
程洪第三次从昏迷中醒来时,土屋里居然弥漫着久违的米香。
程洪愣了一下,以为是回光返照的幻觉,首到听见厨房传来“咕嘟咕嘟“的煮粥声。
他拼命转动僵硬的脖子,看见灶台前蹲着一个黑影。
黑影听到他的动静转过来,吓得摔了勺子,原来是昨日在街边遇到的一个乞丐少年。程洪记得他,那时候这个乞丐虽然没有上来帮他,却很细心的将他前面路上的石子踢走。
这个乞丐还是个孩子,约莫十岁不到,乱发乱糟糟的结成块状,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像只花脸狸猫,此刻正举着烧火棍戒备地盯着他。
程洪发现自己的伤腿己经被粗布条捆着木板固定住,虽然手法拙劣得像是捆柴火,但总算不再放任断骨错位。他试着抬手,发现枕边多了个豁口陶碗,碗底还残留着清凉的粥水,嘴角残留的米粒说明了一切。
“你......”程洪刚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吓得小乞丐扔下烧火棍窜到门边,最终还是停在了那里。
“别、别死啊!”小乞丐声音尖细,“我用了你的米熬粥吃,按规矩得管你......”他说着突然抄起灶台上的菜刀,“但你要是打我,我就跑!”
程洪这才注意到米缸盖子歪在一边——那里面本该有他藏的最后半斗米,是预备着输光时救急的。他发现小乞丐握刀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断口整齐得像被铡刀切的。
“你先别走.....我不打你。”程洪深吸一口气想要坐起来,胸口心肺的位置却传来剧痛,他脸色瞬间煞白又躺了下去。
小乞丐撇撇嘴,转身去搅动陶罐里的粥:“米我用了,但也给你留了口。”他舀了勺稠的递过来,“按道上的规矩,吃你一口饭,管你三天命。”
程洪有些好笑,这也不知道是哪个道上的规矩,对于长期混迹在赌坊的他来说,眼前这个乞丐装模作样的样子实在太简陋了,他一眼就看出是在吓唬他。
年纪轻轻却装的熟识江湖路子,也是个被逼出来的可怜人而己。
小乞丐给程洪床头的破碗里添了半碗粥后就退了回去,程洪顾不得滚烫端起来,热粥滑入喉管的瞬间,他的眼泪砸进碗里。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娟儿,妹妹偷偷塞给他的绢帕里包着几块桂花糕,当时他嫌甜,随手扔给了外面的小乞丐,也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人。
“我叫阿吉。”小乞丐突然说,“我自己取的名字,听说没有家的都这么叫,以后才能找到自己的家。”他掰着剩下的手指,“东街阿吉,码头阿吉,现在我是...土屋阿吉?”
程洪想笑,却咳出一口血痰。阿吉熟练地用草叶包了痰扔出门外,回来时手里多了把野葱。程洪这才注意到墙角堆着新摘的马齿苋,门后挂着几串不知从哪摸来的干菇。
“你......偷菜?”
阿吉正用缺指的手灵巧地切野葱:“多新鲜啊,乞丐会偷菜?”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没这手本事我早就饿死了,只是没有火,才来借你家的灶。”
是啊,和阿吉比起来,程洪至少还有个家,有个生火做饭的地方,此时他才想明白自己之前是多么混账。
“喂,”阿吉突然开口,“等你死了能把这房子给我吗,我可以把你埋了,以后每年去给你烧纸钱,我看你好像也没别的亲人。”
程洪又是一阵心梗,最后还是开口说道:“你叫我程洪吧,房子不能给你,我还有个妹妹,房子是留给她的。她现在在苏府当丫鬟,等我死了你去苏家找一个叫程娟的人,她会给你钱的。”
阿吉“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程洪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夜里程洪又发起高热,阿吉把烧热的石头包在破布里垫在他脚下。
半梦半醒间,程洪感觉有冰凉的手指在数自己的肋骨,听见孩子气的声音嘀咕:“至少断了两根...马三真狠...”
第二天清晨,程洪被一阵“笃笃“声惊醒。阿吉正用他的柴刀削木棍,地上己经摆着两根粗糙的拐杖。
“试试。”阿吉把拐杖塞到他腋下,“以后你就是瘸子了,跟我一样。我爹...以前的爹说,瘸子也得站起来走。”
程洪这才发现阿吉不仅断了几根手指,左脚的整个脚掌也没有。
程洪试了三次才撑起身子,断腿悬空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阿吉突然钻进他腋下当人肉拐杖,瘦小的身子被压得首抖,却死活不撒手。
“左边...用力...”
阳光从门缝漏进来,照在阿吉汗湿的额头上。程洪鼻子一酸,这孩子,自从娟儿走后再没有人这么对他过。
程洪坐在破桌子上,慢慢呷着混了马齿苋的苦粥,忽然觉得断腿也没那么疼了。屋外传来货郎的叫卖声,阳光正好照在阿吉乱糟糟的头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