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教授,您的担忧完全基于科学精神,我深表理解!这也是为什么昌平和马先生要强调‘谨慎使用’!
但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实验室的烧瓶和培养皿!是战场!是无数战士在痛苦中迅速流失的生命!是奎宁磺胺完全断供的绝境!
在这种情况下,‘经验’——哪怕是千百年来口耳相传、记录在古老医书上的经验——只要能指明一个可能无害、或许有效的方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们也必须尝试!
这不是放弃科学,这是在科学手段完全失效时,向一切可能的求生智慧求助!
宋博士愿意为‘金蒜’签字,本身就是对这种尝试中科学性的背书;
马先生标注禁忌,也是对经验局限性的尊重!我们需要的,不是立刻全盘接受,而是在这‘谨慎试用’的框架下,允许前线在无路可走时,进行这最后一搏!同时,”
他加重语气,“我们后方,必须立刻像对待‘金蒜’一样,组织力量,哪怕是最初步的,去观察、去记录伏龙肝的实际效果!
这才是真正的科学态度——在实践中检验,而不是在书斋里否定!”
会议室再次陷入一种更复杂的沉默。粗重的呼吸声、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还有周教授那充满学术困惑的叹息交织在一起。
烟雾缭绕中,两种观念——现代科学的严谨与战时实用主义的迫切,对传统经验的本能排斥与在绝境中向一切可能求生的挣扎——激烈地碰撞着。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聚焦在一首沉默聆听、指间夹着香烟却许久未吸一口的罗重文身上。
罗重文缓缓抬起眼,那深邃的目光扫过争论的双方,扫过赵伟的焦灼、钱思明的悲愤、林枫的辩证、周维汉的困惑。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指间那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用力摁熄在堆满烟蒂的陶瓷烟灰缸里。
那“滋”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按下了争论的暂停键。
一股沉凝如山、却又蕴含着决断风暴的气息,开始在他身上凝聚。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再次拿起那份昌平的报告,目光落在李毅求救信影印件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上,又缓缓移向宋文清签字的技术说明里那行刺目的标注
——“本批次因原料劣化及工艺简化,效能与稳定性均低于实验室标准样品,使用需极度谨慎!”——最后,停留在马先生提供的古籍摘录旁“谨慎试用”的注解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烟雾依旧缭绕,但争论的双方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终于,罗重文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烟雾,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赵伟同志,你说这是‘拆东墙补西墙’,是‘饮鸩止渴’?是‘迷信’?”
他抬起眼,目光如电,首射赵伟:“那我问你,南方前线的墙,己经倒了!战士们正在被‘鸩’毒死!被疟鬼、被痢疾、被水土不服活活拖死!
这个时候,你是要守着后方那几块看起来完整的‘墙砖’,眼睁睁看着前面的墙塌了、人死光,还是要不顾一切,哪怕拆了自家的门板房梁,也要去把那堵要命的墙先顶住?!”
赵伟张了张嘴,脸色涨红,但在罗重文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罗重文的目光转向周维汉教授,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周教授,您是科学大家。您质疑‘伏龙肝’是现代医学无法理解的‘经验主义’,甚至带着‘巫术色彩’。
您的疑问,站在纯粹科学的立场上,完全正确。泥土入药,成分不明,机制不清,风险未知。
在和平的实验室里,在药品充足的后方医院,我们当然要慎之又慎,要研究、要验证、要批判。”
他的话音陡然转厉:
“但是!同志们!我们不是在和平的实验室!我们是在打仗!是在死人!李毅同志的信就在这儿!
‘非战斗减员快赶上战斗伤亡!’ 这每一个字,都是用我们战士的命写的血书!
钱思明同志问得好,奎宁在哪里?磺胺在哪里?你周教授告诉我,现在,立刻,有什么‘科学’办法、‘现代’医药,能塞进闷罐车里,送到南方去止住这个血?!”
周维汉教授在罗重文的逼视下,额角渗出了细汗,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颓然地微微摇头。
罗重文的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里充满了沉痛,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昌平送去的,不是什么神丹妙药!宋文清博士比谁都清楚,那是‘浑汤’!
是他在科学设备简陋、原料劣质、时间催命的情况下,用大火猛煮、放弃精炼,牺牲了纯度和稳定性,只为榨出最后一点抗菌力的‘救命浑汤’!
保存期不到十天?那又怎样!送到战士们手里能顶三天、五天,就可能救回几条、几十条命!乃至上百条人命!”
“马先生提供的‘伏龙肝’,古籍有载,但也明确标注了‘寒性腹泻’、‘谨慎试用’!它不是包治百病的神土,它可能有效,也可能无效,甚至可能有风险!
但是,在战士们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无药可医、只能眼睁睁脱水等死的时候,昌平多给了卫生员一个‘可能的选择’!多给了战士们一丝‘或许能活’的指望!”
“这就是昌平在七十二小时内,用尽了一个县最后的力量、榨干了几个科学家最后的智慧、甚至拆了老百姓祖辈的灶台,给我们拼凑出来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所有犹豫和质疑:
“同志们!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昌平的做法够不够‘科学’!够不够‘纯粹’!够不够‘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