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陆季早早来到远香阁,手里揣着一本《大周太学补遗纲要》,呈予夏芷澜。夏芷澜和荀若楠一边看,一边听他讲,几人又开始思想碰撞,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了,夏芷澜恍然间好像回到现代在编辑部开策划会的感觉。
当讨论结果最终尘埃落定,三人都兴奋异常,眼前仿佛展现出一幅宏伟蓝图:大周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用有所成,一派国泰民安、欣欣向荣之景象。
“陆季君,请你按照今日商讨之结论再记录成册,不日随我回京城,我带你面见皇上,呈予其定夺。”
“感谢王爷!”陆季听后更加激动,向夏芷澜深深地鞠了一躬。
“咦”,夏芷澜扶起他,微笑道:“别介,你忘了,私下里我们应以学友相称。”
“那谢谢公子!”陆季声音仍在颤抖。
“陆季君,我欣赏的是你出类拔萃的才学、不畏权贵的态度和报国安民的理想,”夏芷澜正色道:“日后我推荐你入京,不能保证你做多大官,但是一定会保证你发挥你的才能,一起实现我们的设想。”
“公子,陆某人不期待做官,只要能为天下士子行前路,为国家和百姓做好事,我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此次下洛阳,除了为朝廷发掘人才,也是为查清九品中正之积弊,敲打门阀世家。”夏芷澜说道:“从我接触过的这些世家大族来看,其腐朽程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门阀不除、太学不振,寒门士子将永无出头之日。这次我们务必彻查洛阳弊案,以儆效尤。”
“我听说司州大小中正和各大家族每年都会秘密聚会,分配品评名单,当然免不了利益输送与争夺。”陆季说道。
“司州大中正就住在洛阳,据说他家里有一本账簿”,荀若楠补充道:“天庆九年,平阳品评弊案发,查到平阳郡太守与小中正收受世家贿赂,联合卖官鬻爵,两人在廷尉受审时曾告发司州大中正有一本各地世家及小中正行贿的记录,后来此案在往上查办过程中,两人在狱中离奇身亡,也就死无对证不了了之了。”
“离奇身亡?”夏芷澜疑惑道。
“是的,最后两人定性为畏罪自杀”,荀若楠回答道:“这个案子我爷爷有跟我讲过,不过如今事过十余年,追查起来怕是也无从下手了。”
“此案查不了,但是账簿还在嘛。”夏芷澜道:“只要我们拿到账簿,就有机会揭开真相,将贿赂舞弊者一网打尽,还给士子一片公道。”
“公子有什么计划?”荀若楠绕声问道。
“我想夜探中正府!”
“公子莫急”,荀若楠笑道:“咱可以白天先去探一遍——不知道公子有无兴趣去大中正府参观参观呢?”
“怎么参观?”夏芷澜问道:“听说他不是非显贵不见嘛?”
荀若楠笑道:“明日大中正谢特办满月宴,他去年迎娶的第五房小妾——据说才十六岁,为其生得幼子明天满月,遂请了全城的世家大族达官显贵参与酒席。我也受到了邀请。”
“谢特,瞧瞧这好名字。”夏芷澜心中暗笑,问道:“大中正年纪应该不小了吧?”
“己过花甲”,荀若楠答道,“任司州大中正近二十年。”
“一代知识分子啊……”夏芷澜心想又有多少寒士怀才而不遇、相忘于江湖,说道:“那就有劳若楠明天带我们同去了。”
是日,天色还未明,刘贵妃己踩着青砖上的薄霜往宗祠去。三日斋戒让她身形愈发清减,月白素服裹着单薄肩头,鸦色长发仅用一根木簪绾起。祠堂外两株百年银杏落尽叶子,光秃枝桠刺破淡青天幕,倒像极了父亲惯用的红缨枪。
香案上摆着今晨新采的白梅,露珠还凝在花瓣上。她执起三炷线香,指尖触到黄铜香炉沁骨的凉。烟火袅袅升起时,供桌最深处那副玄铁盔甲突然撞进眼帘——那是父亲出征前夜,亲自捧着盔甲来她宫中,铠甲上还沾着校场带回的草屑。
“我闺女的骑射,比营中儿郎还强些。”父亲的声音混着塞外风沙味,仿佛又响在耳畔。那年她及笄礼成,老将军却要率军驰援边关。她记得自己踮脚替父亲系披风时,铁甲冷得刺骨,就像此刻供桌上的寒光。
香灰突然断了一截。视线模糊间,兄长惯常放在窗台的那柄木剑又映入眼帘。剑鞘上歪歪扭扭刻着“护妹”二字,是他十二岁生辰那日,举着豁口的木剑说要当大将军。后来木剑真被带去了战场,再回来时裹着褪色的白幡,剑穗上凝着洗不净的黑红。
泪水砸在青砖地上,刘贵妃慌忙去拭眼角,却见供桌铜镜里映出个人影——十五岁的自己也是这样跪在将军府祠堂,抱着母亲灵位哭得不能自己。那时兄长从校场偷跑回来,翻墙时还蹭了满袖子灰,变戏法似的掏出包桂花糖:“妹妹不哭,哥哥给你赢诰命夫人做聘礼。”
如今她当真成了贵妃,诰命金册供在宫中,却再没处寻那包桂花糖的甜香。
晨钟响了。她跪在蒲团上整理衣襟,指尖触到腰间玉佩——是岚儿出皇宫偷偷塞进她妆匣的。孩子己比她高出一个头,出发前夜却还像幼时般蜷在她膝头:“母亲,岚儿出去几天就回,不会有事的,请你放心。”
刘贵妃望着祖宗牌位轻笑,泪珠顺着下巴滴在玉佩流苏上。她想起岚儿第一次握红缨枪时,虎口震得发红还强装镇定;想起他偷偷把御赐的玉觿射碎了,只因西皇子要和他比射箭;想起他重生后的那几天,眼神从陌生疑惑到充满柔情,竟与记忆中的父亲重叠得分毫不差。
香案上的长明灯忽然爆了个灯花。列祖列宗明鉴。她重重叩首,青砖磕在额间生疼:“刘氏女不求岚儿封王拜相,更不敢觊觎那九五之位,只愿他一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将来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如此就好……”
后半句哽在喉头,化作呜咽散在香雾里。供桌上的玄铁盔甲泛着冷光,她忽然想起父亲和兄长出殡那日,漫天纸钱混着血色的雪。那时她抱着襁褓中的岚儿跪在灵前,小家伙不知事地抓她头发,咯咯笑着往她嘴里塞蜜饯。
平安就好。她又叩首,发间木簪磕在砖石上发出闷响:“就像这簪子,虽是寻常桃木,却能绾住三千青丝。儿孙别无所求,只求我的儿,能做个绾得住性命的平凡人。”
晨光穿透窗棂时,刘贵妃正将玉佩系在祖宗牌位前。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香灰,她最后望了眼盔甲与木剑,转身时袖摆扫过供桌,惊起几只藏身梁柱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檐角,倒像极了那年兄长带她偷溜出府,在城郊放走的白鸽。
祠堂木门吱呀合拢,惊散了满室香烟。唯有那炷线香还在燃着,青烟袅袅升向屋顶藻井,将未说完的祈愿送上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