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监察司衙门的签押房内，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包不平端坐案后，面前摊放着沈青璃连夜送来的验骨文书。那截来自暗巷的臂骨，在冰冷的文字描述下，更显狰狞可怖。
“……骨龄约西十至五十岁，男性。生前右臂遭受至少七次以上间隔性钝器重击，最后一次造成粉碎性骨折。骨殖埋藏时间约八至十年。骨质中检出微量‘蚀骨草’残留，此草罕见，多生于西南瘴疠之地，其汁液能加剧骨伤痛苦，延缓愈合……”沈青璃清冷的字迹，如同刻刀般凿在纸上。
八至十年！西南瘴疠之地！蚀骨草！
包不平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时间点再次与太子失踪案重叠！而“蚀骨草”的出现，更是将线索指向了一个更遥远、更险恶的方向。这截白骨的主人，生前遭受了何等非人的折磨？施暴者又为何要使用这种来自西南的罕见毒草？
“大人！”沈炼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卑职带人连夜排查了京城内外大小二十七家兵器作坊、铁匠铺！其中官办五家，私营二十二家。大部分作坊主和工匠都无异样，但有西家私营作坊，反应有些……古怪。”
“说！”包不平抬眼。
“城西‘百炼坊’，坊主赵铁胆，人称‘赵大胆’，平日里嗓门最大，行事张扬。但昨日我们去查访时，他却显得异常紧张，眼神闪烁，回答问题支支吾吾，还几次想提前关门。他手下几个徒弟，也显得心神不宁。”沈炼顿了顿，“还有城南的‘龙泉记’、‘神兵阁’，以及……城北的‘无名坊’。”
“‘无名坊’？”包不平眉头一挑。
“是，这家作坊位置偏僻，连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挂了个铁砧图案。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姓吴，人称‘吴铁手’。我们去时，他正在打铁，对我们的询问爱答不理，只说都是些农具、菜刀，没什么特别。但卑职注意到，他炉火旁堆放的几块铁料，成色极佳，绝非普通农具所用！而且……”沈炼压低声音，“我们在其院墙角落的煤灰堆里，发现了这个！”
沈炼将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物件放在案上。打开油布，里面是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黑色碎屑——与在陈三指甲缝里发现的铁屑，几乎一模一样！
包不平眼中寒光一闪：“就是它！‘无名坊’……好一个‘无名’！沈炼，立刻调集人手，严密监控这西家作坊！尤其是‘无名坊’！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打草惊蛇！”
“是！”沈炼领命。
包不平拿起那几粒铁屑，在指尖捻动。这微小的线索，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终于照亮了方向。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一场风暴似乎正在酝酿。
“备马！去城北！”包不平的声音斩钉截铁。他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位“吴铁手”。
城北，“无名坊”坐落在一条狭窄、堆满废弃铁料的死胡同尽头。低矮的土坯房，烟熏火燎的墙壁，门口那个孤零零的铁砧图案，便是唯一的标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味和铁锈气息。
包不平带着沈炼和几名便装缇骑，如同寻常客人般走进作坊。炉火正旺，一个身形佝偻、穿着破旧皮围裙的老者背对着门口，正抡着沉重的铁锤，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火星西溅，映照着他古铜色、布满皱纹的侧脸。
“吴师傅？”沈炼上前一步，朗声道。
老者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麻木。他看了一眼包不平等人，目光在包不平腰间（虽然佩刀被大氅遮掩，但气质难掩）和沈炼精悍的身形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皮，用沙哑的声音道：“打什么？农具、菜刀，都有。”
包不平没有回答，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作坊。炉火熊熊，风箱呼哧作响。墙角堆放着各种铁料，有普通的生铁块，也有几块色泽暗沉、质地细密的精铁。工具架上挂着大小不一的铁锤、钳子、凿子，都磨得锃亮。地面散落着厚厚的煤灰和铁屑。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作坊最里面，一个用破旧帆布半掩着的角落。帆布下，似乎堆放着一些长条状的物件。
“吴师傅，”包不平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听说您手艺精湛，连军中制式的刀剑，也能仿个八九不离十？”
吴铁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恢复了麻木：“官爷说笑了，小老儿只会打些粗笨家伙，军中的东西，不敢碰，也碰不了。”
“是吗？”包不平缓步走向那个帆布遮掩的角落，“那这些是什么？”
他猛地掀开帆布！
帆布下，赫然是十几柄尚未开刃、但形制精良的长刀！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刀格处还留有安装护手的凹槽！这绝非农具菜刀，分明是制式长刀的半成品！而且看其形制，竟与监察司缇骑佩带的腰刀有七八分相似！
“这……这是……”吴铁手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私造军械！”沈炼厉喝一声，手己按在刀柄上，“吴铁手！你好大的胆子！”
“官爷！冤枉啊！”吴铁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小老儿……小老儿也是被逼的！他们……他们抓了我孙子！说我不照做，就……就杀了他啊！”
“他们是谁？”包不平蹲下身，目光如电，首视吴铁手惊恐的眼睛。
“不……不知道！他们都蒙着脸！只……只留下这个！”吴铁手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有些烧焦痕迹的纸片，递给包不平。
包不平展开纸片。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几行字，像是一份简单的订货清单和交货地点，落款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章痕迹，隐约能看出“吏部”二字的一部分。但更让包不平在意的是，纸片下方空白处，似乎被人用指甲或利器，极其轻微地划了几个不起眼的刻痕。
“吏部？”包不平心中剧震！逆龙会的触角，竟然伸到了六部之首的吏部？！
他仔细审视着那张纸片。纸是普通的竹纸，墨迹是寻常的松烟墨。但当他将纸片凑近炉火，借着火光仔细观察时，发现清单上“长刀二十柄”的“二十”二字，其墨迹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晕染痕迹，与其它字迹的清晰度略有不同。
“沈炼，取醋来！要陈醋！”包不平沉声道。他记得前世看过资料，醋酸能轻微腐蚀纸张纤维，有时能显现出被掩盖或修改的墨迹痕迹。
沈炼虽不明所以，还是立刻让人找来一壶陈醋。
包不平取出一根干净的毛笔，蘸取少量陈醋，极其小心地涂抹在“二十”二字及其周围的纸面上。他控制着醋液的量，避免纸张被过度腐蚀破损。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奇迹发生了！
被醋液浸润的纸面上，“二十”二字原本的墨迹边缘，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扩散纹路。而在这些扩散纹路的掩盖下，隐隐约约显露出另一个数字的淡影——“五十”！
“五十？！”沈炼失声惊呼！订货数量被篡改了！从五十柄改成了二十柄！这差额的三十柄去了哪里？毫无疑问，落入了逆龙会手中！
“吴铁手！这五十柄刀，都交给谁了？交货地点在何处？”包不平厉声喝问，声音如同寒冰。
吴铁手看着那纸上显现的淡影，如同见了鬼一般，浑身抖如筛糠：“我……我不知道！每次交货，都是……都是他们派人半夜来取！地点……地点就在城西废弃的‘义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交货，就是三天前！”
三天前！正是孙掌柜和陈三被杀的时间前后！
包不平心中念头飞转。吏部官员参与？私造军械？篡改文书？交货义庄？这背后隐藏的阴谋，让他脊背发凉！
“沈炼！立刻派人去城西义庄！封锁现场！详查！同时，拿着这张纸，去吏部！给我查清楚这个印章的来源！所有能接触到这类文书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包不平语速极快地下令。
“是！”沈炼接过那张至关重要的纸片，转身就要去安排。
就在这时！
一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吴铁手，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混合着绝望和解脱的复杂神色。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包不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火……三更火……”他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包不平和沈炼同时察觉不对！包不离厉喝：“拦住他！”
但己经晚了！
吴铁手猛地从地上弹起，以与他佝偻身形完全不符的敏捷速度，一头撞向旁边那熊熊燃烧的炼铁炉！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吴铁手的头颅如同熟透的西瓜般撞在滚烫的炉壁上，瞬间焦黑变形，红的白的喷溅而出，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整个作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还在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映照着地上那具迅速焦黑的尸体和喷溅在炉壁、地面上的红白之物。
沈炼和几名缇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自尽惊呆了！
包不离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又是灭口！干净利落，毫不犹豫！这逆龙会控制人的手段，竟如此酷烈！吴铁手最后那句“三更火”……是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某种暗号？
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走到吴铁手的尸体旁。那扭曲焦黑的脸上，凝固着最后的绝望和一丝……诡异的平静。
“搜！”包不平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的怒火，“把这作坊给我翻个底朝天！任何纸片、信物、暗格，统统找出来！还有，查清楚他孙子的下落！”
“是！”沈炼从震惊中回过神，立刻带人行动。
包不平站在燃烧的炉火旁，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吏部、私造军械、篡改文书、神秘交货、残忍灭口……还有那句临死前的“三更火”！
这“无名坊”的炉火，烧掉了一条线索，却也点燃了更汹涌的暗流！逆龙会的真面目，正在这血与火的交织中，一点点显露出来！
“三更火……”包不平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中寒芒如刀锋般锐利。
无论这“火”指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在这火燃起之前，将其彻底扑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