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清晨。十六铺码头附近弯弯曲曲的弄堂深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嘈杂的人声。这里远离外滩的繁华,是城市褶皱里未被阳光照亮的角落。“打桩模子”(上海话,指在街头巷尾私下倒卖各类票证券的人)们如同幽灵般游荡,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柱子穿着皱巴巴的工装,脸上抹了点灰,带着两个同样其貌不扬的兄弟,像极了外地来沪讨生活的工人。他手里提着一个不起眼的旧帆布包,里面是用报纸包裹着的几捆十元大钞——总共八万块,这是用来“敲门”和试探行情的。
“国库券有伐?五年期,9个点(年息9%)的。”柱子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靠近一个蹲在墙根、眼神精明的瘦高个“模子”。 瘦高个抬起眼皮,上下打量柱子几眼,慢悠悠伸出两根手指:“一百块票面,八十五块拿去。” 这价格比吴教授说的60-70元高出太多! 柱子摇头:“太贵。六十。” “六十?!”瘦高个嗤笑一声,“朋友,侬寻开心是伐?现在啥行情?最少八十!少一分勿谈!” 柱子不纠缠,转身走向另一个目标。几番试探下来,行情渐渐清晰:黑市价普遍在75-85元之间浮动,远高于他们预期的底价(60元)。而且,大额交易极其谨慎,像柱子这样陌生面孔、操外地口音、开口就要大手笔的,更是被警惕的目光包围。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柱子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服。八十万现金就在车上,拿不到低价券,陈总的计划就全完了!
“大哥,这样不行,价太高,量也收不满。”一个兄弟低声焦急道。 柱子眼神凶狠起来,他猛地盯住那个最先报价的瘦高个,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动作隐蔽但力道惊人),将他半提起按在墙上,压低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朋友!阿拉(我们)不是来白相的(玩的)!六十块!有多少要多少!现钞!马上要!侬要是敢耍花样……”他另一只手在对方腰间顶了一下,一个冰冷的硬物触感传来! 瘦高个脸色瞬间煞白,他感受到了柱子身上那股当过兵见过血的煞气和腰间硬物的威胁,再也不敢耍滑头:“大……大哥松手!好商量!好商量!六十……六十实在忒低了……七十!七十行不行?量大我给你找源头!” “六十五!”柱子寸步不让,眼神如同饿狼,“带路!见不到货,今天你走不出这条弄堂!” 他巧妙地利用了对方对暴力的恐惧和对金钱的贪婪,在灰色地带的边缘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在瘦高个心惊胆战的带领下,柱子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栋破旧的石库门房子。昏暗的厢房里,坐着一个穿着丝绸睡衣、手里盘着核桃的秃顶男人——“黄老板”,十六铺这片地下券市颇有名气的庄家。 “六十五?小赤佬侬胃口不小!”黄老板眯着眼,打量着柱子递过来的崭新十元大钞。他手边的樟木箱子里,赫然是码放整齐、一捆捆崭新的五年期国库券! “黄老板,明人不说暗话。我老板在滨江有大生意要做,急需一笔过桥资金。现钞交易,一共八十万!”柱子报出底牌,“六十五,成交。以后生意还找你。否则……”他没说下去,只是平静地看着黄老板。 八十万!这个数字让黄老板眼皮一跳。他掂量着这笔交易的风险(对方来路不明但气势逼人)和利润(六十五收来,他转手七十五甚至八十卖出轻轻松松,一笔就能赚十几万)。贪婪最终压倒了谨慎。 “好!爽快!成交!”黄老板一拍桌子,“点钱!点券!”
另一边,滨江。风暴正在红星厂门口酝酿。 上午九点,刚上班不久,十几辆挂着供销社下属单位牌照的卡车,满载着穿着蓝色工装、神情激动的人群,粗暴地堵死了红星厂大门!车上跳下几个领头模样的人,扯着横幅: “红星厂欠债不还,坑害工人血汗钱!” “供销社职工下岗,红星厂难辞其咎!” “黑心老板陈林,还我血汗钱!” 口号声震天响!人群里混杂着真正的滨江一棉下岗工人、供销社系统被精简人员,还有不少收了钱专门来闹事的闲汉。他们用力拍打着红星厂紧闭的铁门,污言秽语不断,情绪越来越激动!场面瞬间失控!
厂内,王建国带着保卫科的人死死顶住大门,额头青筋暴跳。何萍带着一群女工守在办公楼前,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王厂长!放我们进去!我们要见陈林!”一个被煽动的原一棉老工人声泪俱下,“厂子没了,欠我们一年的工资还没发!现在又欠银行一千多万!你们红星厂拍拍屁股跑了,我们怎么办啊!” “乡亲们!大家冷静!”王建国拿着铁皮喇叭嘶吼,声音淹没在喧嚣中,“银行的事是误会!陈总正在想办法解决!大家……” “呸!想办法?人都跑了!就是骗子!”一个供销社的刺头带头起哄,猛地将一块砖头砸进厂区!“砸门!冲进去!抢东西抵债!” 疯狂的喊声如同火星溅入油锅!人群彻底被点燃,开始疯狂冲击厂门!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保卫科的人组墙死命抵挡,推搡中有人倒地,局面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场流血冲突!
就在危急关头! 一辆挂着军牌的绿色吉普车鸣着刺耳的警笛,如同野牛般冲破混乱的人群,一个急刹停在厂门口!车门打开,吴教授和一位穿着笔挺绿军装、面容刚毅、肩扛两杠三星(上校)的中年军人走了下来! “都给我住手!”军人一声暴喝,如同虎啸山林,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凛然杀气:“聚众冲击生产企业,破坏国家经济建设!谁给你们的胆子?!” 全场瞬间死寂!那几个带头的刺头被军人凌厉的目光一扫,顿时噤若寒蝉! “吴教授!赵团长!”王建国如同见到救星。 “王厂长,”吴教授沉声道,“赵团长是军区后勤部负责军需被装采购的领导,今天特意来红星厂考察劳保服生产情况!你们就是这样迎接的吗?还不快把大门打开!” 他巧妙地抬出了军方的背景,给红星厂镀上了一层不容侵犯的金身! 赵团长威严地点头,目光如电扫向人群:“谁是领头的?站出来!” 人群面面相觑,那几个煽风点火的家伙悄悄缩到了后面。供销社卡车上的司机见势不妙,偷偷发动车子想溜。 “拦住他!”吴教授厉声道。柱子留下的保卫科骨干立刻拦住卡车。 “冲击军需生产单位,破坏军队后勤保障!”赵团长声音冰冷,“性质极其恶劣!王厂长,报警!把这些带头闹事、冲击工厂的,全部给我扣下!一个不准放跑!” 军方的介入如同定海神针!供销社精心策划的煽动闹剧,在绝对的力量和威严面前,瞬间土崩瓦解!闹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几个被保卫科扭住的骨干分子面如死灰。一场迫在眉睫的血光之灾,被吴教授以雷霆手段化解于无形。
滨江城信社主任办公室。 陈林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平静地坐在钱主任对面。桌上,放着一份盖有滨江市公证处印章的《财产清单》和一份《资产评估报告》(吴教授托关系紧急搞的)。 “钱主任,情况就是这样。”陈林的声音沉稳有力,“法院那边是误会,我们正在积极沟通解决。红星厂的生产能力、市场前景、盈利能力,您很清楚。这一千二百万债务,是滨江一棉的历史遗留问题,我们有信心也有能力解决。” 钱主任是个精明的胖子,他翻看着评估报告,目光扫过清单上那批价值不菲的进口尼龙布和红星厂最新的缝纫设备估值,又看看窗外刚刚平息骚动的厂区(赵团长的吉普车还停在门口),心思活络开了。红星厂的价值毋庸置疑,又有军方背景背书(他刚接到电话说军区领导在厂里考察),这笔抵押贷款…… “陈厂长,不是我不帮你啊。”钱主任故作为难,“一千二百万,数额太大了!而且……你们这抵押物……” “抵押物不够?”陈林早有准备,轻轻推过去一份文件,“如果……再加上这个呢?” 钱主任疑惑地翻开文件,眼睛瞬间首了!这是一份由国家专利局颁发的《实用新型专利证书》(方案B:无缝热压口袋工艺)!上面清晰的写着专利权人:滨江红星服装厂!评估价值:三百万元! “这……这是……” “这是我们红星厂的核心技术资产!”陈林语气平淡却带着强大的自信,“钱主任,时间紧迫。我用红星厂价值五百万的实物资产(布料设备)和这份价值三百万的专利证书,抵押贷款八百万!期限三个月!利息按城信社最高标准走!只要三天内资金到账,红星厂愿意额外支付五十万作为‘紧急过桥服务费’!” 真金白银(五十万服务费)+硬核资产抵押+专利技术背书+军方背景光环!陈林开出的条件,让钱主任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风险虽有,但回报巨大!更重要的是,结交红星厂这个军方背景的潜力股,未来好处无穷! “好!陈厂长爽快!”钱主任一拍大腿,“这笔买卖,我们城信社接了!我亲自督办!最迟后天下午放款!不过……”他压低声音,“那五十万服务费……”
下午五点,暮色低垂。 柱子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如同脱缰野马,带着一身尘土和硝烟气,冲进了红星厂后院! “陈总!回来了!”柱子跳下车,后背衣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后背,但眼神亮得惊人,“六十五块!扫了整整一百二十三万面值的国库券!全在这里!”他打开后备箱,露出两个塞得满满当当、散发着油墨味的巨大蛇皮袋!
几乎同时,王建国激动地冲进后院:“陈总!城信社钱主任电话!八百万贷款批了!明天上午九点签约放款!”
三天!惊心动魄的七十二小时! 陈林站在堆满国库券的蛇皮袋前,看着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王建国和柱子,看着匆匆赶来的何萍和吴教授脸上那难以置信的惊喜,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更深沉的锐利交织在他眼中。 他赌赢了! 利用国库券黑市的价差杠杆和滨江城信社对核心专利的认可,他硬生生撬动了一千多万的流动性!一千二百万的债务冰山,被这套“国库券抵押+专利质押+紧急过桥”的组合拳暂时顶住了! 但代价同样巨大:付出了五十万近乎贿赂的“服务费”,背负了八百万的短期高利贷,抵押了核心资产和专利,更深地卷入了体制与金融的灰色旋涡。 风暴暂时平息,水面下却暗流汹涌。供销社的恨意未消,周氏的国际官司未了,滨江一棉彻底剥离的谈判仍如履薄冰,而那批承载着希望的国库券和沉重的贷款,如同悬在头顶的双刃剑。 “柱子,把国库券立刻存入城信社指定保险库!何萍,准备明天签约!老王,安抚工人,明天补发工资!”陈林的声音疲惫却斩钉截铁。 他望向远方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滨江的夜,依旧深沉。红星厂的航船,在惊涛骇浪中暂时稳住了船身,但下一轮更猛烈的风暴,己在深海的地平线上酝酿成形。资本、体制、技术、人心……这场多维度的围猎,远未结束。而他手中的筹码,己然押上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