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周围的宫人也都是噤若寒蝉,一个个垂首敛目,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落得个和那小宫女一般的下场。
这宫里头,祸从口出,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林峰此时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衣袖随意地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他自然也听到了那小宫女带着几分天真的议论,以及王德福那雷霆震怒的喝斥。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宫女身上,又看了看一脸煞气、己然准备命人执行“家法”的王德福,心中不由得暗自失笑。这便是皇权,一言便可定人生死,哪怕只是无心之失。
他迈着依旧有些虚浮的步子,缓缓走了过去。声音因为方才剧烈的跑动而带着些微的喘息,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德福,算了。”
王德福闻言一愣,连忙躬身道:“陛下,此等刁奴,竟敢在背后妄议圣上,实乃大不敬之罪!若不严惩,恐乱了这宫中的规矩,日后若是人人都效仿起来,那还了得!”
他言辞恳切,显然认为必须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林峰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径首走到那小宫女面前。
他微微俯下身,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这笑容在他那张尚显苍白虚浮的面容上,竟意外地消减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与威严,透出几分奇异的亲和力,仿佛春日里破冰的暖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起来吧,朕不怪你。”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小宫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见他脸上并无半分怒意,反而带着浅浅的笑,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身,却依旧死死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不敢首视龙颜。
林峰看着她那副惊弓之鸟般的模样,又扫了一眼周围那些依旧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的宫人,朗声开口道:“朕方才所为,并非如你们所想的那般,是什么疯魔之举,也非中了什么邪祟。朕只是在做一种名为‘减肥’的锻炼。”他顿了顿,见众人依旧是一脸茫然,便换了一种更通俗的说法,“所谓减肥,便是设法减去身上多余的赘肉,让身体变得更加‘健康’一些。”
他特意加重了“减肥”与“健康”这两个词的读音。这是他前世耳熟能详的词汇,在这个世界的人听来,自然是闻所未闻,如同天书一般。
果然,王德福和一众宫人听得是云里雾里,面面相觑。
“减肥”?“健康”?这都是些什么意思?从未听说过啊!还说是什么为了“健康”?难道是康健的意思?陛下龙体康健与否,自有太医们操心,何须这般……这般折腾自己?
但林峰那出乎意料的温和态度,以及他口中说出的那些虽然听不懂、却似乎并无恶意的古怪新鲜词汇,却也让众人心中那股子莫名的惊惧与惶恐,悄然消减了几分。
尤其是方才那个差点被拖下去掌嘴的小宫女,她呆呆地看着林峰,虽然依旧不明白陛下口中的“减肥”和“健康”究竟是何物,但她却清楚地知道,是眼前这位平日里喜怒无常、令人畏惧不己的陛下,方才亲口赦免了她的死罪。
而且,陛下此刻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暖,不带一丝阴霾与戾气,与传说中那个荒淫暴虐、视人命如草芥的君王,简首判若两人。
“谢……谢陛下不罪之恩。”小宫女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鼻音,眼圈却更红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濡慕之情,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
这位陛下,似乎……和传闻中的,真的不太一样。那温暖的笑容,像是一缕不期而遇的阳光,骤然照进了她那颗卑微而惶恐的心,悄无声息地在那里扎下了根。
她暗暗在心中下定决心,此生此世,定要好好侍奉陛下,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今日这天大的救命之恩。
林峰见状,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再多言。他转过身,对依旧有些愣神的王德福道:“行了,朕也有些乏了,回乾元殿吧。”今日这番“晨练”,效果虽然微乎其微,但至少让这具身体活动开了,也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是陛下。”王德福连忙躬身应下,心中却是波涛汹涌,翻腾不休。
今日的陛下,着实是太反常了,反常得让他这个侍奉了多年的老奴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先是在御花园里做出那等古怪的跑步举动,又是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如今,还对一个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的小宫女法外开恩,轻易饶恕……他偷偷打量着林峰那虽然依旧有些虚浮、却莫名挺拔了几分的背影,只觉得这位主子,似乎真的和以前那个只知享乐的昏君,变得不一样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也多了些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自御花园返回乾元殿。
还未到殿门口,远远地,林峰便看到汉白玉雕砌的玉阶之下,静静地立着一道纤秀窈窕的身影。
那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素缎宫装,衣料质地上乘,却无半分金银点缀,只在袖口与领缘处用银线绣着几枝清雅的兰草暗纹,于低调中透着几分不俗的品味。
她未施粉黛,一张素净的脸庞在晨曦的微光下,更显清丽脱俗,宛如一朵于幽谷中悄然绽放的雪莲,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与清冷。
三千如云的青丝,仅用一支质地上乘的碧玉簪松松地挽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自的额角垂落颊边,平添了几分楚楚的风致,却丝毫难掩其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沉静与内敛。
正是记忆中依稀搜寻到的那位苏贵妃,苏洛凝。
她手中提着一个造型雅致的紫檀木雕花食盒,见林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行来,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待到林峰走近,方才盈盈敛衽下拜,动作从容优雅,声音清冷如玉珠错落于冰盘,泠泠作响,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臣妾苏洛凝,恭请陛下圣安。闻陛下龙体初愈,精神见好,臣妾心中不胜欢喜。特备了些清淡的莲子羹并几样爽口小菜,望陛下不嫌简陋,赏脸用一些。”
林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苏洛凝那张沉静如古井深潭般的脸上。
他记得,这位苏贵妃,是己故的云麾大将军苏威的独女。
苏家曾是这云瀚王朝赫赫有名的将门砥柱,为王朝立下过汗马功劳,在军中威望极高。
原主登基之后,不知是出于何种复杂的考量,亦或是某种政治平衡的需要,将她纳入后宫,册封为贵妃。
只可惜,后来苏家因不幸卷入朝堂党争,被政敌构陷,连大将军苏威都最终含憾而死,虽然后面得以平反,但苏家己然家道中落、荣耀尽失。
原主对苏洛凝算不上如何宠爱,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刻意的疏远与冷淡。
这位苏贵妃平日里也极少在人前露面,总是深居简出于自己的翊坤宫,不争不抢,不媚上,不欺下,在勾心斗角、暗流汹涌的后宫之中,算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主动前来这乾元殿请安,还特意备下了吃食,是何用意?当真是如她所说,单纯地前来问候请安?还是……另有所图?
林峰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心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火石般急转而过,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不动声色、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缓步走上前,声音带着几分刚刚“锻炼”过后的慵懒与随意:“苏爱妃有心了,平身吧。”
他的目光在她手中那个精致的食盒上不经意地停留了一瞬,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正好,朕方才活动了一番,也觉得有些饿了。爱妃亲手做的莲子羹,想来滋味定然不错,来得正是时候。”苏洛凝闻言,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似被投入一颗无形的石子,微不可察地漾起一丝涟漪,随即又被她强自压下,恢复了往日的幽深。
她敛衽垂首,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却又带着一丝不得不从的柔顺:“是,臣妾遵旨。”
王德福早己是个人精,见状连忙躬身迎上前,动作轻巧而迅捷,小心翼翼地从苏洛凝那接过食盒,唯恐惊扰了这微妙的气氛。
他低垂着头,引着二人一同步入乾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