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梅梅站在了张家医馆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确保自己看起来得体整洁。今天她特意穿上了那件淡青色的褂子,虽然己经洗得发白,却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裳。
医馆的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梅梅轻轻叩门,心跳如擂鼓。
"请进。"张大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推开门,梅梅看见张大夫正伏案书写,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是梅梅,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韩姑娘,这么早?"他放下毛笔,站起身。
梅梅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我来还书...还有些问题想请教。"
张大夫翻开册子,发现里面夹着几片晒干的草药标本,每一片下面都用工整的字迹标注了名称和功效。他惊讶地挑眉:"这些都是你整理的?"
梅梅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我按您给的图谱,在田边和河边找了一些相似的...不知道认对了没有。"
张大夫仔细检查那些标本,眼中的惊讶越来越明显:"紫苏、车前草、益母草...全都对了。"他抬头看向梅梅,目光中带着新的审视,"你只看了两天就能认全这些?"
"我...我记性好。"梅梅的脸热了起来,"而且这些草药的气味很特别,闻过一次就忘不掉。"
张大夫突然从药柜里取出几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那你能闻出这些是什么吗?"
梅梅凑近第一个瓶子,轻轻嗅了嗅:"白芷,治头痛的。"第二个瓶子,"当归,补血的。"第三个瓶子,她皱起眉头,"这个...有点奇怪,像是艾叶但又不太一样..."
张大夫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蕲艾,确实和普通艾叶不同。你的嗅觉真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天赋异禀。"
被这样夸奖,梅梅的耳根都红透了。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我就是喜欢这些。"
"喜欢是最好的老师。"张大夫的声音温和下来,"今天我要去山上采药,你愿意一起来吗?山上草药更多,可以实地教你辨认。"
梅梅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可以吗?"
"当然。不过..."张大夫犹豫了一下,"你一个人跟我去可能不太方便。要不...叫你哥哥一起?"
梅梅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孤男寡女一同上山,难免惹人闲话。她点点头:"我这就去叫哥哥。"
韩大树正在院子里摆弄他的渔网,听说要陪妹妹和张大夫上山采药,立刻眉开眼笑:"好啊!正好我今天没事。"他凑到梅梅耳边,"妹妹,张大夫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梅梅狠狠掐了他一把:"胡说什么!人家是正经教我认草药。"
"哎哟!轻点!"韩大树揉着胳膊,"开个玩笑嘛。不过说真的,张大夫人不错,昨天我特意打听过了,村里人都夸他医术好,人品正。"
梅梅心里一暖,没想到哥哥还特意去打听了。她正要说话,韩刘氏从灶房探出头:"你们兄妹俩嘀咕什么呢?"
"娘,张大夫要带妹妹上山采药,让我也一起去。"韩大树大声说。
韩刘氏擦了擦手走出来:"上山?去多久?"
"午饭前就回来。"梅梅赶紧说,"就在后山,不远。"
韩刘氏看了看女儿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儿子,终于点点头:"去吧,小心点。大树,照顾好你妹妹。"
"放心吧娘!"韩大树拍拍胸脯,"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妹妹!"
就这样,兄妹俩跟着张大夫往后山走去。五月的山林郁郁葱葱,鸟鸣声此起彼伏。张大夫背着竹篓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指着路边的植物讲解。
"这是地黄,根部入药,能滋阴补肾。"他蹲下身,小心地挖出一株,"看,它的根是黄褐色的,所以叫地黄。"
梅梅认真记下每一种草药的形态和特征,甚至摘了一片叶子夹在小册子里做标本。韩大树起初还跟着听,后来渐渐落在后面,最后干脆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
"你们慢慢学,我在这等你们。"他挥挥手,"再听下去我脑袋要炸了。"
张大夫笑了笑:"那你在这休息,我们不走远。"
梅梅跟着张大夫往林子深处走去,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大夫的讲解细致而生动,不仅教她认药,还讲了许多医理和养生之道。梅梅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时不时提出一些让张大夫惊讶的问题。
"韩姑娘,"在一处小溪边休息时,张大夫忍不住问,"你以前真的没学过医吗?"
梅梅摇摇头,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没有。就是小时候常跟王婶去采野菜,认得一些常见的植物。"
"你的悟性很高。"张大夫认真地说,"如果有机会系统学习,一定能成为出色的医者。"
这话让梅梅心头一热,但随即又凉了下来。她一个农家女,哪有机会"系统学习"?能认识些常用草药就不错了。
"张大夫,"她犹豫了一下,"您...为什么来我们村行医?县城不是更好吗?"
张大夫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我父亲常说,医者当以济世为怀。县城不缺好大夫,但像韩家村这样的地方,往往连个像样的郎中都没有。"
梅梅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身上有种特别的力量。
"您父亲也是大夫?"
"嗯。"张大夫点点头,眼神柔和下来,"他走了五年了。临终前嘱咐我,不要只想着功名利禄,要多帮帮那些看不起病的人。"
梅梅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轻轻"嗯"了一声。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首到韩大树的喊声从远处传来:"妹妹!张大夫!该回去了吧?太阳都老高了!"
回村的路上,韩大树神秘兮兮地把妹妹拉到一边:"怎么样?有进展吗?"
"什么进展?"梅梅莫名其妙。
"你跟张大夫啊!"韩大树挤眉弄眼,"我看他对你挺好的,还特意带你上山采药。"
梅梅气得踩了他一脚:"我们是去学认草药!你能不能正经点?"
韩大树哈哈大笑,躲开妹妹的第二脚:"好好好,学草药,学草药。"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妹妹,你要是真喜欢他,就别畏首畏尾的。咱们庄稼人怎么了?勤劳本分,不比那些装腔作势的城里人强?"
梅梅没接话,但哥哥的话在她心里激起了一圈涟漪。是啊,庄稼人怎么了?她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勤快能干,学东西也快...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自嘲地摇摇头。张大夫那样有学问的人,怎么会看上她这样的乡下丫头?
回到家,韩刘氏己经做好了午饭。看见儿女回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采到什么好药了?"
梅梅兴奋地拿出采集的标本,一样样给母亲讲解。韩刘氏惊讶地看着女儿:"你倒记得清楚。"
"梅梅可厉害了,"韩大树插嘴道,"张大夫夸她天赋异禀呢!"
韩老三从地里回来,听说这事,也凑过来看女儿采集的草药。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弄那些叶片,眼中流露出难得的赞许:"不错,学点本事总是好的。"
午饭后,韩大树又溜出去打鱼了,韩老三回屋歇晌,梅梅帮着母亲收拾碗筷。
"梅梅,"韩刘氏突然问,"张大夫...没跟你说什么特别的话吧?"
梅梅的手一抖,差点摔了碗:"没...没有啊。就是教认草药。"
韩刘氏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没再追问,但梅梅能感觉到母亲的担忧。她知道娘在担心什么——怕她痴心妄想,最后受伤的是自己。
下午,梅梅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整理今天采集的草药标本,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间,并认真标注名称和功效。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微风送来远处田野的清香,她的心情出奇地平静愉悦。
傍晚时分,韩大树慌慌张张地跑回家,脸色异常凝重:"爹!娘!出事了!"
韩老三从屋里快步走出:"怎么了?"
"河里的鱼...全死了!"韩大树气喘吁吁地说,"我下午去打鱼,发现岸边漂着好多死鱼,水也变浑了,有股怪味!"
韩老三脸色一变:"带我去看看。"
父子俩匆匆往河边赶去,梅梅和韩刘氏也跟了上去。河边己经聚集了不少村民,大家议论纷纷,脸上写满忧虑。
梅梅看见张大夫也在人群中,正蹲在岸边检查死鱼。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韩老三问旁边的李老汉。
"上游肯定有人排脏水!"李老汉愤愤地说,"这河是咱们村的命根子,洗衣服、浇地、饮牲口都靠它,这下全完了!"
张大夫站起身,转向众人:"鱼是中毒死的。水里肯定有有害物质,大家暂时不要用河水,更不要喝。"
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有人骂上游的黑心作坊,有人担心自家的庄稼,还有老人念叨这是得罪了河神。梅梅站在人群中,看着河里漂浮的死鱼,心里一阵发凉。这条河承载了多少村民的记忆啊,夏天孩子们在河里嬉戏,妇女们在河边洗衣聊天,男人们打鱼摸虾...如今却成了一河死水。
回家的路上,韩大树异常沉默。快到家时,他突然说:"我得去上游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胡闹!"韩老三厉声喝道,"你知道上游有多远吗?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韩大树难得地顶撞父亲,"咱们庄稼人靠天吃饭,现在连水都没了,还怎么活?"
韩老三被问住了,半晌才说:"明天我去找村长,让村里出面解决。你别擅自行动,听见没有?"
韩大树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但梅梅看得出,哥哥根本没听进去。她太了解他了,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旦认准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闷。河水的污染关系到每一家的生计,谁也没心情说话。饭后,梅梅主动去井边打水——幸好家里有口老井,暂时不愁饮水问题。
她提着水桶往回走时,看见张大夫站在院门外,似乎在等人。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清瘦挺拔。
"张大夫?"梅梅轻声唤道。
张大夫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韩姑娘,我来送点东西。"他递过一个布包,"这是净水的药粉,撒在井里可以杀菌。虽然井水应该没事,但预防一下总没错。"
梅梅接过布包,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一股暖流顿时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她慌忙缩回手,布包差点掉在地上。
"谢...谢谢您。"她结结巴巴地说,"河里的毒...很严重吗?"
张大夫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嗯,我怀疑是上游的作坊排出的重金属。如果真是这样,短期内河水都不能用。"
"那怎么办?"梅梅忧心忡忡地问,"村里人吃水都成问题..."
"我己经派人去县城报官了。"张大夫安慰道,"官府会处理的。在这之前,大家只能先凑合着用井水。"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夜风吹动梅梅的鬓发,她闻到了张大夫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月光的清冷气息,让人心安。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张大夫轻声说,"明天医馆会发放一些解毒的草药,记得来拿。"
梅梅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才转身回家。她把药粉交给母亲,简单解释了用途,然后借口累了,早早回到自己的小屋。
躺在炕上,梅梅却怎么也睡不着。今天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回放——张大夫教她认药时的耐心讲解,谈及父亲时眼中的思念,面对河水污染时的沉着应对...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对这个年轻大夫的了解更深一分。
窗外,月亮悄悄爬上树梢,清辉洒在梅梅的小册子上。她轻轻翻开书页,那些草药的香气扑面而来,让她想起今天在山林间的时光。那是她十六年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不仅因为学到了新知识,更因为有人真正看到了她的价值,而不只是把她当作一个能干的农家女。
梅梅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那张纸条,又读了一遍上面的字:"韩姑娘天资聪颖,若持之以恒,必成大器。"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张景舟"三个字,心跳加速。
这一刻,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管将来如何,她都要好好学习医术,哪怕只能帮到身边的人也好。至于其他的...她不敢多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月光静静地流淌,照亮了少女纠结又坚定的面容,也照亮了那个被她珍视的小布包——里面装着的不仅是净水的药粉,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