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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最凶的晌午，陈小川像只壁虎似的贴在老榆树上。
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树皮上，"滋"的一声就没了踪影。他左手抠着树缝，右手捏着小木棍，正小心翼翼地挑着一个金灿灿的蝉蜕——那东西卡在树杈间，薄得能透光，稍不留神就会碎成渣。
"二十八..."陈小川用舌尖数着数，把蝉蜕轻轻放进腰间的竹筒里。竹筒内壁己经贴满了一圈蝉蜕，碰撞时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在摇一筒晒干的玉米粒。
树下突然传来秀秀的尖叫："川娃子！收购站老王要收摊了！"
陈小川低头一看，秀秀正踮着脚举着个破草帽给他遮阳，脸蛋晒得通红。他三下两下溜下树，落地时震得竹筒哗啦响："急啥？我这儿还有好东西。"
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
秀秀凑过来看，立刻捏着鼻子后退两步："噫！死蚯蚓！"
"晒干的，入药的。"陈小川得意地晃了晃烟盒，"一斤能卖三毛钱呢。"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照在他脸上，把那抹狡黠的笑映得明晃晃的。
去收购站的路上，陈小川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蝉蜕七分钱一个，蚯蚓干三毛一两，再加上前些天在河滩捡的乌龟壳...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仿佛己经尝到了镇上新华书店里那本《三国演义》的油墨香。
收购站门口排着长队。
老王摇着蒲扇坐在磅秤后面，汗衫卷到肚皮上，露出个圆滚滚的西瓜肚。陈小川老远就瞅见二狗子捧着个破碗在排队——那小子最近专逮活蝉卖，听说赚了不少。
"排队排队！"老王瞥见陈小川，蒲扇往队伍末端一指，"今天蝉蜕只收完整的啊！"
陈小川没动弹。他眯起眼睛盯着磅秤看了会儿，突然拽着秀秀钻到队伍最前面："王叔！您秤砣底下沾泥了！"
老王一愣，低头看秤砣的功夫，陈小川己经把自己的竹筒搁在了秤盘上："您看，二十八整，个个全须全尾。"
"小滑头..."老王嘟囔着，却还是掏出了记账本。当陈小川变戏法似的摸出蚯蚓干时，老王的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你娃连这都懂？"
"《本草纲目》上写的。"陈小川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其实是从张老师办公室顺了本药材收购价目表。
结账时，老王掏出一把毛票。
陈小川却不伸手："王叔，您少算了两毛。"
"放屁！二十八乘七分，一块九毛六！"老王蒲扇拍得柜台首颤。
"竹筒重三钱。"陈小川不慌不忙地敲了敲竹筒，"您刚去皮时多扣了份量。"
排队的大人们哄笑起来。老王涨红了脸，甩过来两张皱巴巴的毛票："滚滚滚！"
陈小川把钞票对着太阳照了照，突然又凑近柜台："王叔，您这有本《三国演义》..."
"想都别想！"老王啐了一口，"那是镇里干部订的！"
"那..."陈小川眼珠子一转，"我帮您儿子补算术课，换您帮我留书，咋样？"
蒲扇停在半空。老王儿子连留两级的事，是整个公社的笑话。老头儿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精瘦的男孩，突然伸手拧了把他耳朵："鬼精鬼精的！礼拜天来！"
回村的路上，秀秀像看神仙似的盯着陈小川。
"你真要教那个傻子？"她小声问，"他去年还往女厕所扔炮仗..."
陈小川正数着第三遍钱，头也不抬："诸葛亮还七擒孟获呢。"他把毛票按面值排好，突然抽出一张塞给秀秀："给，买铅笔。"
秀秀像被烫了似的缩手："我娘说不能要男娃的钱..."
"算借你的。"陈小川强行把钱塞进她兜里，"利息是..."他忽然瞥见路边草丛里有个闪光的东西，一个箭步冲过去挖了出来——半个破搪瓷缸，锈得只剩个底。
秀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陈小川己经蹦起来老高："发财了！铝的！收购站八分钱一斤！"
接下来的半个月，陈小川的"业务"扩展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清晨摸去树林摘蝉蜕，晌午顶着日头挖蚯蚓，傍晚蹲在河边捡乌龟壳。最绝的是，他不知从哪打听到卫生所收蜈蚣，居然带着二狗子掀了全村的老砖堆，吓得张老汉家的母鸡半个月没下蛋。
"川哥..."有天二狗子举着被蜈蚣咬肿的手指，哭唧唧地问，"明天还去吗？"
"去！"陈小川嚼着止血的草药叶子，含混不清地说，"关云长刮骨疗毒都没吱声！"
但真正让全村震惊的，是他组织的"儿童合作社"。某个闷热的傍晚，陈小川把七个鼻涕娃召集到晒场，站在石碾上发表演说："想不想吃冰棍？想不想买玻璃弹珠？"
娃们点头如捣蒜。
"那就听我指挥！"陈小川挥舞着树枝，活像个小军阀，"二狗子负责西头老砖堆，铁蛋钢蛋去河滩..."他给每人发了片南瓜叶子，上面用炭笔画着各自的"战区图"。
秀秀蹲在旁边给他扇风，小声问："你咋不分派我去？"
陈小川瞥了眼她补丁摞补丁的花衣裳："女娃子...捡点蝉蜕就行了。"说完就被秀秀用南瓜叶抽了后脑勺。
收购站老王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先是蝉蜕收购量暴涨，接着是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冒出来。最离谱的是某个清晨，他开门营业时，发现门槛上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个乌龟壳，每个壳里都塞着片南瓜叶，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王叔，八分一斤别压价"。
"反了天了！"老王提着乌龟壳冲进村，正撞见陈小川在训练"童子军"——孩子们排着队，挨个把战利品过秤，而陈小川蹲在石碾上记账，那本破账本赫然是撕了封面的《趣味数学》。
老王刚要发火，突然听见自家傻儿子在队伍里喊："川哥！我挖到何首乌了！"再定睛一看，那小子举着的分明是块长得像人形的番薯。
八月初七，陈小川终于攒够了钱。
他蹲在收购站柜台前，把钞票一张张抚平。老王慢悠悠从里屋拿出本砖头厚的《三国演义》，封面上关羽的青龙偃月刀闪着冷光。
"十八块六。"老王敲了敲玻璃柜，"你这还差..."
陈小川变魔术似的从鞋垫底下抽出张五元钞票。钞票被汗浸得发黄，却叠得方方正正。老王接过来对着光照了照，突然笑了："小兔崽子，还知道藏私房钱？"
"这是教您儿子算术的学费。"陈小川一把抢过书抱在怀里，转身就跑，生怕老王反悔似的。
夏末的风裹着稻香扑面而来。陈小川跑过晒场，跑过稻田，一首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才停下。他颤抖着翻开书页，油墨味混着暑气钻进鼻孔。第一页正好是"桃园三结义"的插图，刘备的眉毛被印刷得格外粗黑。
身后突然传来抽泣声。
秀秀站在三步远的地方，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她手里攥着个布包，针脚歪歪扭扭的——是给《三国演义》做的书套。
"你..."陈小川张了张嘴，突然发现秀秀的食指缠着纱布。他记得前天上工时，听见秀秀娘骂她"败家子偷针线"。
风掠过槐树叶，沙沙地响。陈小川低头看了看崭新的书，突然"刺啦"撕下扉页，三折两折变成只纸飞机。
"接着！"他用力一掷。纸飞机载着关羽的画像，晃晃悠悠飞向秀秀。
女孩手忙脚乱地接住，眼泪"啪嗒"掉在刘备的脸上。陈小川己经抱着书跑远了，阳光下，他那件打满补丁的汗衫像面旗帜，在翠绿的稻田背景上猎猎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