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西十八场]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它们像被揉皱的蓝色糖纸,正一点一点渗进我的瞳孔。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我听见左手边的床头柜在嗡嗡震动,那是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响起的电子钟。指针跳过7:03的瞬间,铁门转动的声响像生锈的牙齿在摩擦,穿白大褂的女人端着药盘走进来,她胸前的名牌在阴影里忽明忽暗,我努力辨认上面的字母,却发现那些线条正像活物般扭成蚯蚓状。
“林小姐,该吃药了。”她的声音裹着一层毛玻璃的质感,我盯着她指尖的药杯,里面三颗药片正在跳舞——红色的那颗长出了翅膀,蓝色的那颗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的齿轮,白色的药片上爬满了细小的黑色纹路,像极了小时候在老房子墙缝里见过的蜈蚣。我张开口,舌头却突然变得像晒干的海带,那些药片滑进喉咙时,我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齿轮咬合的咔嗒声。
玻璃窗上的雾气还没散去,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慢慢融化。左手腕的束缚带磨破了皮肤,渗出的血珠在晨光中呈现出紫黑色,像被踩碎的桑葚。昨天夜里又梦见了万花筒,旋转的棱镜碎片割开视网膜,无数个重叠的世界在眼前炸裂:穿条纹病号服的男人在走廊尽头倒立行走,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变成展翅的乌鸦;护士站的吊灯突然坠落,水晶碎片里映出我七岁那年的雨天,母亲举着伞在学校门口等我,可当我跑过去时,她的脸却变成了空白的病历单。
“今天感觉怎么样?”陈医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皮鞋尖沾着一点草屑,我盯着那抹绿色,忽然看见它长成了藤蔓,顺着他的裤腿爬上白大褂,开出黑色的喇叭花。他翻开病历本时,纸页间掉出一片干枯的蝴蝶翅膀,翅膀上的斑点排列成我永远记不起的电话号码。
“我没病。”这句话我每天要说三十七遍,每个字都像含着碎玻璃,划得舌尖生疼。陈医生的钢笔在纸上沙沙移动,我知道他又在写“被害妄想加剧”之类的鬼话。阳光穿过铁栅栏,在他脸上织出金色的牢笼,我突然想伸手触碰那些光束,看看它们是不是和昨天一样,摸起来像医院后山的铁丝网,会在指尖留下细密的血痕。
午后的电击治疗室像一只张开嘴的钢铁怪兽,电极片贴在太阳穴时,我闻到了烤焦的杏仁味。电流穿过大脑的瞬间,我看见无数记忆碎片像烟花般炸开:幼儿园午睡时盖的粉色毯子,父亲摔碎的威士忌酒瓶,去年春天在公园捡到的流浪猫,还有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她的脸永远被阴影笼罩,只有发间的蝴蝶结在风中轻轻颤动。
“这次治疗效果不错。”护士拔下电极线时,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抽搐,在床单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图案。那些线条渐渐聚集成一座旋转的灯塔,塔顶的光束扫过海面,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正坐在浪花上,望着病房里自己僵硬的身体。灵魂的指尖缠绕着彩色的丝线,每一根都连接着不同的梦境:在某个梦里,我是住在钟表里的幽灵,用齿轮的转动计算时间;在另一个梦里,我变成了会说话的金鱼,被困在装满镇静剂的玻璃鱼缸里。
深夜的走廊总在摇晃,我数着地砖上的裂痕走到天台。月光把铁栏杆的影子投在地面,像无数把倒立的刀。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那些光点慢慢聚集成药片的形状,在空中飘来飘去。我听见有人在唱歌,是母亲以前哄我睡觉时哼的摇篮曲,可歌词却变成了“睡吧睡吧,吃掉这颗药,所有的星星都会变成棉花糖”。
回到病房时,床头柜上多了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我抓起钢笔,笔尖刚触到纸面,那些在梦里见过的场景就像漏墨般渗出来:扭曲的走廊里,每个病房门上都挂着蝴蝶标本,标签上写着病人的名字;护士站的电脑屏幕上,无数条数据流组成了会呼吸的神经网络;陈医生的办公室里,书架上摆满了人脑形状的玻璃罐,里面漂浮着各种颜色的记忆碎片。
可当我想写下这些画面时,钢笔突然流出黑色的眼泪,在纸上晕开大片污渍。那些好不容易抓住的记忆,又像受惊的麻雀般西散飞去。我拼命按住笔记本,却感觉自己的手指正在变成透明的薄膜,慢慢覆盖在纸页上,把所有的文字都封印在潜意识的深海里。
凌晨三点,我被手腕的疼痛惊醒。束缚带不知何时被挣开了,伤口处缠着的纱布上,有我用指甲刻下的歪扭痕迹,仔细辨认,竟然是“妈妈”两个字。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和童年时母亲在厨房切菜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终于不再融化,而是变成了一只想要冲破牢笼的飞蛾,翅膀上沾满了蓝色的糖纸碎屑。
明天,陈医生会给我增加药量吧。他们总是说,等我的脑电波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平稳,就能回家了。可我知道,在那些被药物麻醉的夜晚,我的灵魂会飞得更高更远,看见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它不是白色的病房,而是一只巨大的万花筒,每个人都在不同的棱镜面后旋转,只有我看清了所有碎片之间的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也是我们遗失的星星的故乡。
我摸了摸枕头下藏着的碎玻璃片,冰凉的触感让我安心。也许有一天,我会用它划破这层名为“正常”的薄膜,让那些被囚禁的梦境重新流淌出来。在此之前,我会继续在这个玻璃做的蛹里等待,等待破茧成蝶的瞬间,即使那时,所有的记忆都己被定向消除,只剩下掌心这枚带血的蝴蝶翅膀,证明我曾真正活过,在这个病态的世界里,做过最清醒的梦。
(或神思恍惚,或意识迷蒙,然由此引致诸般天马行空之幻象。此梦恍若置身疯癫之境,又似堕入万花筒般之寰宇,淆乱至极,物象万千,令人目迷五色,难以计数,亦难铭记。
似能魂离躯壳,亦能复归本体。奇遇叠出,接踵而至,皆如疯者之谵语。吾目中所见之视角,恰似疯人视物之态。实则吾非有病,乃此世渐入病态,是以吾反似有病。吾本正常,唯世风日下,神识超拔者自能看得更清、更远、更崇。
诸多事皆己忘却,每于梦中睁眼醒来,便如遭定向抹除,梦中所历之记忆,尽皆删去,唯剩零星片段可忆。吾曾于梦中追忆往昔梦境,乃至儿时梦历之事,终亦难记。身健体康与否姑且不论,吾心本自正常,唯精神层次见疑于众。正常即正常,非如此乎?彼等言吾有病,令吾服药,此本即为错。吾非能文之人,笔力拙劣,仅能将所忆者描绘于纸上。今次梦境亦然,竟无一物可述,以其皆模糊难记也。今日且止于此,再会,明日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