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美琳的单车链条在爬坡时断了。
那是一种很钝的金属断裂声,像有人用生锈的剪刀剪断了时间的某根弦。她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前倾去,左手本能地抓住路旁的野菠萝丛,尖锐的叶片瞬间刺入掌心。血珠渗出来,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红,很快又被咸湿的海风吹干,凝成淡淡的锈色。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电视城后巷,颜书鸿也是这样抓着她的手,帮她挑出扎进指缝的木刺。那时他说:“做这行,手比脸重要。”
“这种路,不适合穿高跟鞋骑车。”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熟悉的揶揄。程美琳回头,看见颜书鸿站在坡下,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肩上挂着一台尼康F3相机。阳光透过相思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单车前筐里堆满刚摘的杨桃,熟透的果香混着海盐气息飘过来,甜得有些腻人。
“我没打算骑车。”她松开野菠萝,低头看了眼自己米色的麻质长裙和棕色细带凉鞋,“只是租车行阿伯说,这条路走上去要半小时,骑车只要十分钟。”
“他骗你的。”颜书鸿推着车走近,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南丫岛的路,骑车比走路累。”
程美琳没接话。距离上次见面己经过去八个月——今年元旦,她在TVB年终晚宴上远远看见他,他正和宝丽金的高层碰杯,西装口袋里的红玫瑰换成了白玫瑰。而现在,他衬衫领口敞着,锁骨处有一道晒伤的痕迹,像是刚在海上漂了一整天。
2.
“你要去榕树湾?”他看了眼她车篮里的地图。
“洪圣爷湾。”她纠正,“听说那里的沙滩日落时会有蓝眼泪。”
“这个季节没有。”他弯腰检查她单车的链条,手指沾上黑色的机油,“蓝眼泪要西月才有,现在去只能看到水母。”
程美琳沉默了一会儿。她本不该在这里遇见他。今天是她难得的休假,特意避开所有可能遇到娱乐圈熟人的地方,选了最偏僻的南丫岛。可香港就是这样小,小到连逃离都成了奢望。
“链条卡死了。”颜书鸿首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手,“我载你吧。”
“不用,我走——”
“反正顺路。”他己经把她的单车靠在一旁的树边,顺手拎起她的藤编手提袋扔进自己车前筐,“我住榕树湾,去洪圣爷湾刚好经过我家,可以换辆好骑的车。”
程美琳盯着他看了两秒,终于妥协。她侧身坐上单车后座,双手扶着坐垫边缘,刻意和他保持距离。颜书鸿蹬车的动作很稳,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咸湿的暖意。
路很窄,两旁是茂密的相思树,偶尔有蜥蜴从路面窜过。车轮碾过碎石,车身微微摇晃,程美琳不得不抓住他的衬衫下摆。
“你什么时候搬来南丫岛的?”她问。
“上个月。”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深水埗太吵了。”
“因为狗仔?”
“因为萨克斯。”
程美琳一愣,“什么?”
颜书鸿没解释。单车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远处是湛蓝的海,近处的山坡上,一栋白色小屋孤零零地立着,露台上晾着几件衬衫,随风轻晃。
3.
小屋比想象中要旧。
木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客厅里摆着一台老式留声机,唱片封套散落一地。程美琳弯腰捡起一张,是邓丽君的《淡淡幽情》,封面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要喝什么?”颜书鸿从厨房探出头,“只有普洱和柠檬水。”
“柠檬水吧。”
她走到窗前,推开百叶窗。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墙角的钢琴上。琴盖是开着的,乐谱架上夹着一份手稿,标题是《给时间的情书》。
“你还在写歌?”
颜书鸿端着玻璃杯走过来,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偶尔。”他递给她,“岛上没什么娱乐。”
程美琳接过杯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冰凉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她低头喝水,余光瞥见茶几上放着一本护照,封面上印着“中华民国”。
“你要回台湾?”
“只是更新签证。”他把护照收起来,“香港的居留证快到期了。”
窗外传来海鸥的叫声,远处有渔船的马达声。程美琳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这个场景太安静,安静得不像真实的香港。
“你的手。”颜书鸿突然说。
她低头,发现掌心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医药箱在哪儿?”
“不用了,小伤。”
但他己经转身去拿医药箱。程美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照片——是1985年新秀歌唱大赛的后台合影,她站在最边上,而颜书鸿被一群人围着,只露出半个侧脸。
“那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他拿着医药箱回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我认识。”程美琳轻声说,“只是你忘了。”
4.
颜书鸿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打开医药箱,取出碘伏和棉签,示意她伸手。程美琳把手递过去,他的指尖轻轻托着她的手腕,棉签沾着药水,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上。
“疼吗?”
“不疼。”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之间投下细长的光带。程美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海风的咸涩。
“你刚才说萨克斯。”她突然开口,“什么萨克斯?”
颜书鸿放下棉签,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盒磁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的瞬间,悠扬的萨克斯旋律流淌出来,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改编版。
“这首曲子,”他说,“每天晚上都会在我的梦里响起。”
程美琳怔住了。
“从去年开始,只要我睡着,就会听到萨克斯的声音。有时候是《夜来香》,有时候是《何日君再来》,但醒来之后,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录音机里的音乐继续播放,程美琳却感到一阵寒意。
“你……没去看医生?”
“看了。”颜书鸿笑了笑,“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太大。”
他关上录音机,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程美琳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陌生又熟悉。
“走吧。”他站起身,“我送你去沙滩。”
5.
洪圣爷湾的沙滩空无一人。
程美琳赤脚踩在细沙上,海浪一次次漫过她的脚踝,又退去。远处,一艘渔船缓缓驶过,引擎声闷闷的,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她摊开掌心,野菠萝划出的伤痕己经结痂,微微发痒。刚才颜书鸿送她到沙滩路口就离开了,说明天有台风,让她别待太晚。
潮水声中,她忽然听见一段旋律。
是口琴。
程美琳转身,看见颜书鸿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他吹的曲子她很熟悉——去年她监制的纪录片《海上歌谣》的片尾曲,一首几乎没人记得的疍家民谣。
可纪录片还没公开发行。
她走向他,浪花打湿了她的裙摆。颜书鸿停下吹奏,口琴在指尖转了一圈。
“你怎么会这首?”
他笑了笑,没回答,只是从礁石上跳下来,递给她一只贝壳。
“送你的。”
贝壳很普通,灰白色的扇贝,边缘有些磨损。程美琳接过来,发现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给1987年的程美琳。”
字迹很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