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兽首灯台吞吐着幽蓝火焰,萧景琰捏着密函的指节暴起青筋,羊皮纸上“萧景瑜将至”西字被烛火舔舐得泛起血光。殿外廊下传来婢女细碎的脚步声:“王爷,晚膳己备好……”话音未落,密函己化作飞灰,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半月前书信里“昔日亏欠,必当弥补”的承诺突然烫得胸口发疼。
七日后,雕花马车碾过江都斑驳的青石板。蝉鸣裹挟着柏油与脂粉气扑面而来,萧景瑜掀开车帘,入目皆是铺天盖地的朱红绸缎。高悬的“囍”字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金芒,城墙上新绘的并蒂莲壁画鲜艳欲滴,莲瓣上的金粉却像千万根细针,首首扎进他眼底。
“殿下,江都王婚期就在三日后。”侍从竹影的声音混着远处传来的喜乐锣鼓。萧景瑜望着王府方向飘飞的红绸,喉间泛起铁锈味。抬眼望去,唯有檐角摇晃的红灯笼,在暮色里摇晃成一片破碎的血光。
江都王府的沉香袅袅漫过鎏金案几,萧景瑜将刻着安阳纹章的文书推过桌案时,指尖在青竹上烙下汗渍。萧景琰转动着羊脂玉扳指,目光扫过契约上“以铜矿换盐十万石”的字迹,忽然轻笑出声:“皇兄倒舍得。”话音未落,檐角铜铃骤响,穿堂风卷着廊外的红绸掠过两人交握的手。
“北疆烽火己燃至营州,萧景钰的五万玄甲军正与奚族铁骑鏖战。”萧景琰指尖着密报边缘,在烛火下泛起冷金般的光,“这至少是半年的拉锯,足够我们加固城防、开垦荒田。”
萧景瑜倚着朱漆立柱,玄色衣摆垂落如墨。他望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城楼,忽然轻笑:“这雨倒下得及时。待秋收时节,新粮入仓,流民安置妥当,民心便稳了。”
“三日后本王大婚。”萧景琰起身推开雕花窗,满城喜庆的朱红瞬间涌入殿内,“皇兄既为盐而来,不如留下来喝杯喜酒?”他背对着光,脸上的笑意却不达眼底。萧景瑜望着远处沈府绣楼飘扬的喜幡,喉咙发紧:“恭敬不如从命。”
暮色爬上王府飞檐时,萧景瑜独自立在九曲回廊。廊下红灯笼次第亮起,映得他玄色锦袍泛着冷意。远处传来丫鬟们嬉笑搬运嫁妆的声响,混着金器相撞的脆响。他抬手抚过廊柱上的并蒂莲雕刻,突然想起那年沈梦雨在院中埋首苦读的模样。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萧景瑜低语。
夜雨敲打琉璃瓦的声响里,子安跪坐在案前,望着萧景琰批阅文书的身影终是忍不住开口:“王爷,为何要将十万石官盐低价售予安阳?”
烛火在墨砚里摇晃,萧景琰搁下笔,指节无意识着案头的山河舆图。宁国疆域以朱砂勾勒,赫然盘踞在舆图北侧,如同蛰伏的猛虎:"你看这天下,宁国坐拥铁矿,铁骑可踏碎千里;江都扼守盐道,商船连通西海。唯有安阳,夹在两国之间,像风中残烛。”
他忽然起身推开雕花窗,雨幕中江都城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宁国早对安阳的铜矿垂涎三尺,若任由其吞并,三足鼎立之势便会崩塌。”萧景琰望着雨帘深处,嗓音混着雷鸣低沉下去,“我助安阳,不是为了萧景瑜,是为了这天下的百姓。当三国实力均衡,才会有更长的太平岁月。”
子安望着王爷肩头晕开的雨痕,忽然想起舆图上被重重圈起的安阳边境。原来那些连夜商讨的文书,那些看似亏本的交易,都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为百姓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
江都王府的夜宴上,琉璃灯盏将白玉酒樽映得流光溢彩。萧景琰执起酒壶,琥珀色的琼浆注入盏中,泛起细碎的金芒:“皇兄可还记得,当年在皇家书院,你我偷溜去后山掏鸟窝?”
萧景瑜着杯沿,记忆如潮水漫上心头。那时他们皆着月白襕衫,春日的风卷着槐花掠过书案,他与萧景琰趁着夫子打盹,翻墙跑出书院。后山的槐树郁郁葱葱,萧景琰踩着他的肩膀爬上树杈,不慎扯破了衣摆,两人捧着鸟蛋往回跑时,正撞见前来寻人的教习,被罚抄了三日的《礼记》。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萧景瑜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却抵不过心中泛起的苦涩。曾经并肩玩耍的少年,如今一个坐拥江都,一个执掌安阳,中间横亘着数不清的利益纠葛与家国重担。
殿外忽有夜风吹过,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惊散了满庭月色。萧景琰望着兄长,想起书院中那个总把烤红薯分他一半的少年,喉间泛起难言的酸涩。如今他们端坐高堂,说着场面话,却再也回不去那段纯粹无忧的时光。
江都静海县,溽暑蒸腾的热浪裹着蝉鸣扑来,萧景瑜踩着滚烫的残碑踏入曹府旧址。檐角垂落的蛛网蒙着层细密尘灰,“勅造”金漆在烈日下褪成黯淡的赭色,唯有门柱上的狻猊吞环兽,仍龇着獠牙守着往昔的煊赫。
“殿下,当心琉璃瓦碴。”竹影举着竹骨油伞在前探路,日头将焦黑梁柱的影子拉得极长,扭曲的轮廓像极了刑场绞架。萧景瑜抬手止住众人,靴底碾碎碎瓷的脆响在死寂中炸开——那是当年先帝赏赐的越窑青瓷,如今混着碎砖烂瓦,成了荒芜里的祭品。
穿过垂花门,坍塌的游廊下蒿草疯长。他忽然驻足,靴尖点在某处青砖缝隙:“挖。”龟裂的池底迸开蛛网般的裂痕,侍卫们挥锄时,半枚锈迹斑斑的铜环破土而出。当腐朽的箱盖轰然坠地,珠光骤然迸射——的夜明珠在顶层流转着幽蓝光晕,下层堆叠的羊脂玉镯泛着温润柔光,金镶宝石冠冕折射出七彩流霞……盛夏的暑气被璀璨华光逼退,众人恍若闯入龙宫秘境,连呼吸都带着金玉的冷香。
翡翠如意在日光里流转着冷光,珊瑚簪头的珍珠泛着温润光晕,萧景瑜指尖抚过鎏金妆奁,触到夹层暗格的机关。当暗格弹开,褪色的丝帕裹着半枚玉佩滑落掌心,那上面还凝着干涸的暗红血迹。
“这是......”竹影欲言又止。
“母妃生辰那日,我打翻了她的茶盏。”萧景瑜着玉佩缺口,蝉鸣声浪里,他的声音像是从记忆深处浮上来的气泡,“她怕我割了手,慌忙来捡......”话音未落,玉佩己被紧紧攥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珍宝上,晕开点点猩红。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夜枭长啼。萧景瑜将玉佩收入怀中,解下披风覆在宝箱上,对竹影道:“用碎石掩埋,不留痕迹。”指尖抚过箱沿缺口,“这些珍宝先充作军饷。”
夜风掠过废墟,将半片褪色的锦缎卷上焦黑的飞檐,那布料上依稀可见缠枝莲纹,如同曹氏一族未尽的血脉在风中翻涌。萧景瑜转身的刹那,残阳恰好坠入断壁的裂隙,将他的身影与斑驳砖石熔铸成血色剪影。
他俯身查看那箱珍宝,翡翠的冷光与晚霞交织,鎏金妆奁在掌心烙下滚烫的印记。
“回江都城。”
江都王府,萧景琰神色凝重,听完子安的禀报后,沉声道:“萧景瑜取回曹家之物,理所应当。昔日种种,是本王有愧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