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个血色黄昏。
诡雾从村头那条枯死的河沿缓缓弥漫,像是某种恶意在世间的具现,吞噬着天空最后一缕残阳,把整个村子都裹在一层死气沉沉的灰雾之中。雾里有影子,有撕裂般的低吼,像什么东西在雾中挣扎、咆哮,扭曲地诉说着绝望与饥饿。
母亲抱着我,浑身颤抖,却强作镇定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她的掌心冰凉,手指在我发间轻轻打颤。她眼里有泪光,却努力笑着说:
“鸾儿别怕,教会的人一定会来的,他们会拯救我们,净化这片诡雾……”
可她的声音却比我的手还冷,像一根浸了霜的针,一点点扎进我的心脏。
父亲坐在门槛上,身影斜靠在破旧的门框上。他的手中握着那柄早己卷刃的猎刀,刀锋如锈铁,映出他那张模糊的脸。黄昏光线斜照,他脸上的青黑斑痕格外明显,喉咙里不时发出隐忍的低吼,仿佛每一口呼吸都是对理智的死斗。他的牙齿在夜里变尖了,眼中泛起血丝,但他死死地握着刀——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他还是人。
他在等。 等一个所谓的“救赎”。
那时的我,真的相信——神会来。
然后,他们来了。
那群穿着白银铠甲,披着金色圣徽披风的人,从村头缓缓走来,马蹄踏碎破败的石板路,铠甲上的神罚印记在灰暗中依旧耀眼刺目。他们背负圣剑,如光之裁决者一般,俯视着在地上爬行、哀嚎、挣扎的村民。
我看见他们就像看见了希望。
“是神罚骑士!娘,是神罚骑士!教会的人来了,他们会救我们!对不对?”
我记得自己是怎么扑过去的,哪怕脚下满是粘稠的堕化血污,我还是跑向他们的队列,拽住那位骑士的披风,哭喊着:“求求你们,救救我爹!救救我娘!”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世界上有神会听见祈祷。
可他只是俯视我,像看一只虫子,一只己经染上堕化的废物。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冷漠得像刀:“堕化者之村,需以净化焚灭。”
我呆住了,不明白“净化焚灭”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底有一股寒意正从脊梁缓缓爬起。
“我娘没有堕化!她没有!她只是害怕——求你们,救救我娘!救救爹爹,他们还能变回去!”
我的声音嘶哑,喊得快窒息,拼命地拉着那骑士身上的披风与铠甲,像是拉着救命的稻草。
可他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望着我,就像在看一只污秽的虫子。
他缓缓拔出那柄巨大的圣裁剑,银光在灰雾中浮动,像一把准备斩断命运的审判之刃。
“凡触诡雾者,皆为罪。”
他抬起剑。
我死死盯着那柄巨大的圣裁剑,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神罚骑士和这柄巨大的圣裁剑。
——然后,我看到母亲的脖颈飞起一道血花。
她的头颅在半空旋转,眼睛睁得极大,死不瞑目,像是在质问为什么这一剑,会落在她的身上。
血洒在我脸上,我浑身一震,呆滞地看着她的身体无力倒下,膝盖跪在地上,仿佛还想替我挡住最后一刀。
我冲上去,跪在她身边,双手发抖地抱住她的身体,血液喷涌出来染红我的胸口,温热中透着绝望的冷意。
她的手还残留着温度,死死攥着我衣角,好像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是那一句“鸾儿别怕”。
我仰起头,满脸血泪,却看见那骑士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举起长剑,对着我的父亲。
“不——不!不要!”
我发疯一样扑上去,双手挥舞、哭喊、挣扎,却被他身边的圣盾一把击飞。
我重重摔在泥地上,嘴里灌满了土和血,眼前发黑,耳朵嗡鸣。
“求你!求你们放过爹爹!他还没堕化!他还在忍着!他还能回来——”
我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连滚带爬跪着冲上去,狠狠地磕头,不停的跪在那磕头求他们,额头撞得血流不止。
“求你们……求你们……”
可他们没有丝毫回应。那剑锋,依旧毫不迟疑地落下。
圣剑在父亲身上划过,血光乍现,他的喉咙被瞬间切开,声音戛然而止。
他跪着倒下,手还紧紧握着那柄破猎刀,哪怕生命流尽,也没松开过。
“异端者,必须净化。”
那骑士冰冷地宣布,仿佛刚才不过是在处决两只动物。
鲜血顺着他们的剑滴落,溅在地面,在尘土与雾气中汇成一条小溪。
我跪在血泊中,双眼空洞,泪水与血污混在一起,像一只死去却仍喘息的野兽,望着曾庇护我一生的亲人,如今尸首分离。
他们走近我,剑尖指在我的喉咙前。
“凡接触堕化者者,皆为异端。”
他们举起剑,我的影子在剑光下微微颤抖。
我嘶吼,声嘶力竭:“你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
那骑士冷冷回应:“诡雾不可净化。”
另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淡漠、至高无情。
“因为神的旨意。”
那一刻,我的眼睛,彻底裂开了。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所说的“神”,并不是来救人的。
他们是屠夫。披着光明皮囊的屠夫。
那一刻,我知道了,所谓“救赎”,其实是“屠杀”。
我不知道我怎么活下来的,也许是他们不屑动手,也许是他们以为一个孩子不配费他们一剑。
也许这就是命。
命运真的好神奇。
我浑身是血,像被从尸堆里挖出来的野兽,趴在母亲的尸体边,呼吸断断续续,胸口仿佛烧着一团无法熄灭的火。
他们转身的瞬间,整齐的铁靴踏在血泊中,溅起一圈红色水花,那些身披圣徽的人背对我离去,步伐稳健庄严。
我却像被从心脏深处撕裂出一根野蛮的刺,猛地撑起身子,撕裂喉咙般咆哮:
“总有一天,我要你们尝尝那种痛苦!”
“我要你们一个个死得像猪狗不如!!!”
那一刻,他们没有回头。
他们走了,带着光明的旗帜,背后却是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雾气翻涌,像是神明亲手点燃的一场地狱火。
而我,从那滩血里,一寸寸爬出来。
那天以后,我不再是人。
我成了野兽。
我在雾里奔逃、觅食、撕咬。我与堕化者争夺腐肉,与鼠群争夺骨髓,我的手指磨出血泡,我的牙齿啃过石头与枯骨。
我学会怎么用尸体上的碎骨做刃,怎么辨别堕化者心脏中未腐的部分,那是我唯一的营养来源。
我将父亲那柄破刀绑在背上,每晚睡觉都压在刀上,哪怕饿得发疯,也不会松手。它是我最后的念想,是我还活着的证明。
我记得母亲的眼睛——她死前睁得极大,眼里除了惊恐,还有不甘。那眼神每晚都从梦里钻出来,缠住我不放,首到我学会在梦中拔刀对着它挥砍。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没有神,只有刀。
所谓的神罚,不是救赎,而是屠宰。
神罚骑士,不是守护者,而是披着光明皮囊的屠夫。
我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是为了——
有一天,将他们一个个拉入我曾身处的地狱。